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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里琛心里嘀咕了几句,命羌军们停在暗处,远离火光的映照,又向智望去,只见智也不挥军上前,反是微笑招呼道:“羌王,胸中恶气可有平息?”
涂里琛微一迟疑,先暗令洛狄等人继续趁着夜色遮掩绕到大道两旁察探,这才高声应道:“恶气倒是出了不少,但你的条件我不会答应!智,如果你只要我随你同去幽州或许我还会答应,可你要的太多了!”
智长叹一声,好言劝道:“真正索要太多的人是你,即便你是为给族人求取安身之地才听命拓拔战,可你们卷入得太深了,羌王,我已为你留尽余地,难道仇横这两千条性命还不能让你消气,你为何仍不肯回头?”
涂里琛见智言辞恳切,也缓下神色道:“智,你肯让我手刃仇横,我很承你这份人情,我也非是那种贪得无厌之人,更知你是一心想化解羌辽仇怨,但你要的却是我绝不能给的,要是我把两万族人的性命交付与你,那我还有什么颜面当他们的族长?我已答应过族人要给他们安宁,又岂可违背这一约定?”
智耐着性子道:“羌王,既然你身为一族之长,那你就该为自己的族人谋取真正的安宁幸福,趁现在与大辽和谈,再带着你余下的族人离开辽域,否则就算你用这种手段得到顺州,可这安身之地若不能给你的族人安宁,你要它又有何用?难道在你眼里,一处安身之地真值得你铸下大错?”
“值得?”涂里琛被这句话触动了痛处,心底猛升起一团怒火,大声道:“护龙智,你懂什么?你们辽人安居草原,哪知我羌族无处栖身之苦?你知道我羌族在这两百年迁移中受了多少苦难?你又知道我祖我父为了这一愿望付出了多大代价?生无处安生,死无处埋骨,你可知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爹爹在我怀里死不瞑目是什么滋味?这是真正的切肤刺骨之痛!我祖我父都在他们自己儿子的怀里失望而死,我也在我爹临终前立下重誓,终我一生必要完成他老人家的未尽之愿,你又怎会懂得我立誓的决心!又怎知这一切是否值得?智,我再告诉你一遍,只要能有一片安身地,涂里琛早已豁出一切!因为这就是身为羌族此代族长的宿命,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
涂里琛盛怒之下冲口说出心底郁结,忽然大觉懊悔,暗骂自己怎会对这毫无关连之人说起心事,忙掩饰的冷笑道:“想不到我竟会和你说这些废话,你又怎会懂得这些苦楚?智,你不用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来可怜我!”
一边说,涂里琛一边狠狠瞪着智,只要智露出一丝故作怜悯的耻笑,他就会立即冲上一战,因为他绝不会让人侮辱他族的三代苦楚。【 】
可出他意料的是智脸上并没有一丝讥讽之色,相反,智的神情出奇郑重,眼中还闪动着复杂的光亮,正透过重重夜幕望向涂里琛,似要看清他所背负的每一处无奈和执意,但这种凝视却更象是在端详着自己。
许久,才听智幽幽道:“怜悯如刀伤人心,我不会怜悯你,就如同我也不会怜悯自己,因为你说的我都能懂,也许,我还比你更知各中滋味,背负父辈遗愿的苦楚,对父辈所立誓言的沉重┉这是一道砍透今生的伤痕,却也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执着,正如你所言,若能完成父辈的未尽之愿,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豁出的?是否值得,又岂是旁人能体会?”
涂里琛怎么也想不到智会如此回答,只觉这少年所说之话竟是句句说到了自己的心坎,再望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却见他神色萧索,仿佛带着股说不出的感伤般,低声道:“涂里琛,也许你不信,可我的确懂得你的无奈,甚至于┉我还有些羡慕你,因为你的爹爹至少还能死在你的怀里┉”
涂里琛突然有了种奇特的感觉,这少年身上似乎也背负着一种极深的誓言,甚至还有着比他更深沉的无奈,正想再看清楚这与众不同的少年,智已抛去了手中火把,没有了火光的照耀,智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再难看清他的神色,但涂里琛却能感到智也正在默默的注视着他。
郁郁夜色中,这两人都变得沉默,也似乎只有在这等夜幕中,他俩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不用去面对彼此都已觉得太累的漫漫前路,沉默着,涂里琛只觉心里好一阵疲倦,忍不住长叹一声,叹息方起,却听见对面夜幕中也传来了一声叹息,这声叹息竟是一样的疲倦,在暗夜中随风凄迷。
两人都不愿开口,就这么在夜色中无语而望,虽然他俩是在今夜才初次敌对,却又觉得似乎已相识许久,或许,在这世上真有相惜的仇敌,相同的宿命。
不经意的看着朦胧夜幕中的那袭白衣,那一种熟悉感愈深,似乎,他们真的曾在许多年前相逢过。
低沉的马嘶声打破了夜色沉寂,也使两人恍惚醒悟,涂里琛收起心底惘然,沉声道:“智,你要的我给不起,我要的你也不会给,是战是退,你说一句话!”
暗处又是一声怅然叹息,智低沉的语声缓缓传来:“羌王,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因为我不想让你慈父的在天之灵为你羌族痛心,这一次,我会再退去二十里,希望你能好好斟酌,别让我失望。请你记住,这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我之间一旦开战,我绝不会手下留情,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后悔,我也会愧疚一生┉”
见智又要后撤,涂里琛忍不住叫道:“智,你这算是干什么?”
智不再回应,率着幽州军又往后急退而去,一万轻骑辽军一眨眼就已在夜幕中消失,只留下一地的火把映照着目瞪口呆的羌军。
涂里琛被智的举动搅得糊涂,怔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那几名伏在暗处窥视辽军的羌人走近都未察觉,直到洛狄等人大声叫唤了好几遍,他才心不在焉的问道:“辽人有伏兵吗?”
洛狄摇头道:“没有,还是和方才一样,智到底在搞什么鬼?又不肯打又不肯撤军,难道他想让我们追他一个晚上?族长,我们要不要再追上去?”
“我也不知道智想干什么?”涂里琛自己也是满腹疑惑,又苦苦思索智临走前的那一番话,心里好一阵犹豫,在他想来,智是不愿耗损兵力才不肯开战,却不知智是不愿落入拓拔战的陷阱,而他更舍不得让族人在争战中牺牲性命,沉吟了好久才道:“还真是骑虎难下啊!战于不战都不能由我,要我拱手交出两万人还不如硬拼他这一万人,弟兄们,追上去!智不是那种会轻易罢休的人,要是我们不追上他,他必会再次前来顺州,大家再辛苦些,打完这仗就可回去和家人团聚!”
羌族当即又在涂里琛的率领下往夜色中继续追去,因羌族大多步行,方才又耽搁了许久,行进自然缓慢,既确知辽军只来了一万人,第一次追赶又未遇见辽军埋伏,羌人们胆子渐大,捡起辽军留下的火把照耀赶路,涂里琛却还有些不放心,仍派出那一百余名骑军在前探路。
夜幕下,趁夜急行的幽州军不到小半个时辰已奔出了二十里路,智选了处开阔之地后便让大家歇息,又仍旧让军士们在四周插满火把,他自己则踱到一边,既不开口也不下令,顾自审视着前后地势。
虽然智看似悠闲,辽军们却坐不住了,一个时辰不到连退了两次,人人都觉窝囊,忍不住凑在一起发起了牢骚,窟哥成贤生怕智动怒,忙向众军士们低声喝止。
智听到喧哗声,脸上也无怒色,轻声道:“由他们去吧,盛气而来却难求一战,自有些怨意。”他看了眼适才抱怨最多的一名将领,缓缓走近此人身边,淡淡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遍吗?”
这名将领未料到智听到了自己发牢骚,顿时心慌,垂着头不敢应声,智又看了他一眼,忽然噫了一声道:“你是卫龙军池长空?”
这名将领名叫池长空,正是护龙七王当年悉心训练的精兵卫龙军之一,卫龙军在逃离上京一战中死伤过半,除了少数精锐,只有随窟哥成贤齐赴幽州的一百人侥幸得存,因这些卫龙军实力远胜寻常军士,所以智便把他们都升为副将,编入军中,让他们帮着训练军士。
一看牢骚最大的人是自己的老部下,智不由一笑:“长空,入幽州后我倒有好久未见过你们这些卫龙军,其余兄弟都还好吗?想不到窟哥成贤这次把你也带来了。”
池长空听智口吻温和,心下稍安,躬身道:“多谢智王挂怀,弟兄们都还好,小将口无遮拦,胡乱之语不敢再说,还请智王责罚。”
智微笑道:“我方才是真未听清楚你说的话,只听到你在说什么吃晌午饭,再说一遍,我又怎会怪你,怎么?不敢说了?记得卫龙军中就数你与夏侯战二人最是胆大,如今怎么变得胆小了?”
“我┉”池长空涨得满脸通红,半晌才支吾道:“我方才说┉辛苦赶了一日路才到了顺州,一个时辰不到又倒退回去三十里,照这样下去再过几个时辰就能回幽州吃晌午饭,这算是打仗还是练脚力?他娘的,老子命硬脚软,哪经得起这折腾┉”
他话还未说完,四周辽军就已轰然大笑,想不到此人这般实心眼,竟把骂娘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若海平日最爱与他嬉闹,此刻更是幸灾乐祸的捧着肚子狂笑。
智听了也是一阵失笑,“你倒是老实,难怪以前小七最爱作弄你。”
池长空见智脸上并无不悦之色,胆气一大,问道:“智王,您今日已对羌族一忍再忍,连退两次,依您看来,涂里琛这一次肯不肯和谈?”
智微一苦笑道:“和谈?谈何容易?涂里琛若肯放弃自己的族人,那他也不会为了族人之死大兴干戈,除非我肯更改条件,否则就算我们一路退回幽州,他也不会和谈。可我给出的条件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让步,再无退让余地。”
池长空以为智是因为还存侥幸之心想与羌族和谈才会连退两次,没想到智早知涂里琛不会用自己族人的性命和谈,忍不住又问道:“智王,既然您已知涂里琛不愿和谈,那为何还要对他一忍再忍?”
四周的嬉笑声陡然静止,军士们都悄悄望向智,其实他们心里所想的都与池长空一般,只是无人敢直言,此刻却由这实心汉子一股脑儿的问了出来。
智环视了一眼四周军士,淡淡道:“你算是把大家的心思都说出来了,长空,说实话,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敢打这一仗?”
池长空立即道:“智王,我们卫龙军跟随你多年,从未见过你对敌人这般心软,为什么你这次会这么犹豫?如果你是担心折损幽州兵力,那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第一个就去和羌人拼命!智王,我们已连退两次,这一仗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开打?”
“你以为我们与羌族的这一仗还未开始?”智侧转脸看着池长空,又扫了眼窟哥成贤和若海,见他们都是一脸的不解,智微有些失望的一笑,“其实在我们第一次退兵之时,这一仗就早已开始了,涂里琛未察觉,你们也未察觉?为将之道并非只仗武勇即可,羌族四万战士,我此行却只带了一万人,若只凭血气迎战,你们以为真能一战而胜?”
见众人听得更为糊涂,智长长一叹,转过身去看着黑黝深寂的夜路,低语道:“若有一日我不能再辅佐殿下,那守护大辽之任就要交付予你们,可若你们都只知逞武扬勇,又怎能护得大辽平安,而我义父一生所致力的仁道治世也终会被铁骑强兵所背离,若真有这一日,我又怎能安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