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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静静凝视着耶律明凰的双眼,只见这双眼中的迷茫初始如若云遮雾断的幽谷,渐渐的,慢慢的,眸中迷茫淡去,婉转明亮,犹如一朵最艳丽的奇葩于幽谷中骤然绽放,扫云破雾。【 】
“我会…我不会…”公主喃喃着,仿佛合着父皇的那一声长啸,模糊的语声渐转坚毅,“我会做好这代代相传的明君,就算兴亡是大势所趋,我也不会让祖先留下的江山亡于我手。”她望着智,郑重点首,这一刻,她看向这少年的神色已不止是一位少女望着心仪的男子,更如一位君王望着最忠诚的臣子,“智,谢谢!”
谢谢!千思万缕,千言万语,原来正可由这二字表白。
“是臣之责。”智的回答简约有力,一如无数次对义父的承诺。
“难为你了,竟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开解我。”耶律明凰悠然而笑,“说了这许多故事,都快忘记了正事,智,你说要我去城南是为了让幽州百姓看看我这新君的作为,城南到底有什么大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臣希望今日之后,幽州百姓们都把您视为心怀仁慈,雍容威仪的明君,并以此见识到您的皇权君威,所以想请殿下去城南办件小事。”智淡淡一笑,“无论是哪朝哪代的君主,即便是暴君,都喜欢把自己当成英明天子,但这明君二字,并不是自己给自己的评价,只有百姓们承认了,才是真正的明君。而臣今日想请殿下去城南办的这件小事,应能助殿下获取民心。”
耶律明凰兴致大生,笑着道:“一日之间获取民心?还能让人见识到我的皇权君威,这还算是小事,智,你快说,究竟是什么事?”
“是啊,智儿,快说吧,就别卖关子了。”呼延年见公主愁颜尽去,老怀畅慰,笑咪咪的看着两人。
“臣想请殿下去城南帮助一户人家,一户穷苦的人家。”
“帮助一户穷苦人家?”
“是。”智点了点头,“幽州虽然繁华富庶,但市井百态,再富庶的城里也难免有生活困苦之人,因此臣两日前便派人从幽州城里找出一户生计最为艰难的人家,最后得知城南这户人家的境况极为艰苦,所以臣恭请殿下亲自到这户人家去一趟,伸出援手扶危助难。”
“什么?”呼延年听说智郑重其事把公主请出太守府原来是这么件事,不由苦笑道:“智儿,幽州百姓都是大辽子民,公主给予关怀照料自是应有之举,不过似这等事情人人可做,只要派遣一位官员前去抚慰,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公主关心民生的善举即可,以公主之尊,让她亲自去做这等小事,牛刀杀鸡了点吧?”智的用意他倒也明白,公主初入幽州,日后又要坚城大战,自该怀柔民心,但怀柔民心的法子多了去了,让堂堂公主亲自跑去百姓家里送钱送物的安抚,呼延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适,
智笑了笑,“年叔,正是人人可做的善举,所以才要殿下去做,因为我希望此行这能带给殿下最大的收获。”智的目光转向了耶律明凰,“殿下,您以为呢?这样的善举,您愿意去做吗?”
“既然是我的子民生活窘迫,我当然不会袖手,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幽州穷苦的人家想必不止这一户,能让你选中的这户人家,应是有些特别吧?”耶律明凰笑盈盈的看着智,早在上京的时候,虽然她常居深宫,但父皇每次下朝后常常向她说起一些朝中佚事,尤其是一些民间俗事,借此让她知晓世间万生,至于这燕云十六州中最富庶的幽州,她也常有耳闻,她还知道,自从张砺任幽州太守后,对于幽州民生甚为关注,一到任便四处走访,安抚接济城中困苦百姓,为此事张砺曾特意上了封奏则给耶律德光,请皇上准许他从官库中拨出一批银两,资助那些生活困窘的百姓,还说此举可使百姓知道皇上爱民之心。
当时耶律德光曾把这封奏则给女儿看过,笑着说张砺自己有心救助贫民,却拿他这皇上做由头,还送他一顶爱民的高帽子戴戴,算是生受了张砺的一片好心。
也正是因此,听到智的提议,耶律明凰心里大为好奇,幽州是富庶城邦,官府库银丰厚,张砺又有心为民做事,那在他治下,幽州百姓的生计应不会太过艰难,又怎会有这样一户连智都会刻意关注的穷苦人家。
察觉到耶律明凰所思,智解释道:“殿下,一般贫苦人家,或负债难偿,或家无余粮,碰上这样的穷户,官府出面稍稍接济便可渡过难关,但城南这户人家的境况着实艰难,这家主人是位孀居寡妇,夫家姓韩,丈夫在半年前去世,留给韩氏的除了一个七岁的儿子和一个才满周岁的女儿,便是一身债务…”
“一身债务?”耶律明凰问道:“怎么,难道她的丈夫是好吃懒做之人?”
“不是,她的丈夫是个老实忠厚的男子,家中欠下的债务也都是为了给他才满周岁的小女治病。”智叹了口气道,“这韩家也确实坎坷多难,他家原本就不富裕,一家人都靠丈夫在城中给商户做工维生,韩氏的爹爹是位郎中,所以韩氏也颇懂些医术,由于心疼丈夫在外劳累,韩氏常去幽州西门外的山岭中采些药草,卖与城中药房贴补家用,但在一年前,韩氏在采药途中不慎被五步毒蛇所咬,因她识得山中药草,便找了几株可解蛇毒的七叶一枝花服下,不料仓促间误食了一株形似七叶一枝花的罕见至寒异草,结果蛇毒虽解,却中了这异草所含的阴寒奇毒,更糟的是韩氏此时还怀有数月身孕,怀孕之时身中奇毒,胎气被寒毒所引,竟然在毒发之时临盆,母女二人顿时危在旦夕,城中几家名医都为这毒束手无策,幸好一位与她父亲相识的游方郎中路过幽州,见故人之女毒发危殆,便开出了一张以毒攻毒的怪方,专以至寒至阴的药材熬成汤药,让韩氏服下,这才勉强救了韩氏,但她的小女孩却因娘怀孕时中毒,所以天生体带至阴寒毒,一生下来就险些夭折,为保女儿性命,韩家便按那位郎中留下的药方每日为女儿熬药,抑毒续命,可韩家本就穷苦,为了给女儿抓药治病,只得四处举债,而韩氏的丈夫也因急与赚钱还债,劳累而逝。”
“是这样?”耶律明凰听得韩家惨事,心中也觉凄惶,“那韩家现今如何过活?”
智道:“韩家幼女常年生病在床,需人在旁照料,因此韩氏也无法再去山中采药,只得靠为人缝补衣裳过活,不过她的儿子颇为懂事,虽才七岁便已学着到酒楼打杂,赚钱给妹妹抓药。”
“这小孩子倒真懂事,才七岁的孩子,换在别人家里还整天都赖在爹娘怀里撒娇呢!”耶律明凰心想护龙七王都是孤儿,年幼时吃尽苦楚,怪不得智会对这韩家孤儿寡母这般同情,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幽州城里就没人帮她,难道她的亲戚都吝于伸手,张砺呢?他不是时常接济穷人吗?”
智淡淡道:“似韩家这等情形,亲戚邻里想帮她也是有心无力,若只是寻常穷困人家,得人资助点钱粮便可度过难关,但韩氏每日都需一副汤药给女儿续命,这药材虽然寻常,但这每日一剂的价钱又怎是寻常百姓家能够承受,所以谁也吃不消日久天长的周济韩家,至于张砺,他虽同情韩家,但碍于为官难处,只能偶尔给韩家一点钱粮应急,不过他已亲自向韩家的几位债主说情,让他们暂缓收债,那几位债主也都是老实人,又看韩家孤儿寡母可怜,也没有去催逼要债。”
“张砺也太寒酸了,只肯给一点钱粮算什么?杯水车薪!他身为太守,既然有心帮人,又会有什么难处?”耶律明凰娇哼一声,对张砺帮人未帮到底的做法大感不以为然,思索片刻后,大大方方的道:“智,我们这次去韩家先替她把欠债还了,依我看,韩氏的窘况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那个每日都要靠汤药续命的小女儿,这小女孩从出娘胎就要靠每日服药来压制寒毒,也真是怪可怜的,这么小的年纪,身子又这么孱弱,韩氏带在身边也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这样吧,小女孩的汤药钱就由我来出,我从太守府派几个侍女去照顾这小女孩,除了每日必须的汤药,再用些补药给小女孩好好调理,这样韩氏就不用为每日所需的汤药钱担忧,然后我回头再派人送一万两银子给韩氏,有了这么一大笔银子,她家就可摆脱困境。”
耶律明凰自觉自己这主意既慷慨又周到,定能使韩家感到天恩浩荡,正得意时,智已摇头道:“殿下不可,要帮韩家,既不能替她还债,也不能给她这一万两银子。”
“哦?为什么?”耶律明凰一楞,“难道一万两银子不够?”对于从小锦衣玉食,从不需担忧银钱用度的耶律明凰来说,她倒是真的不知一万两银子够不够,在她心里,一万两银子和一两银子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殿下,您知道一万两银子能派多大的用场吗?”智看着一脸不解的耶律明凰,第一次觉得头痛,微一苦笑,“殿下,一万两银子已足够使一户人家衣食无忧的过完一生,如果您给了韩家一万两银子,那韩家日后再也无需无钱财费心,可幽州城里其他的百姓会怎么想?”
“百姓们会怎么想?”耶律明凰笑着道:“韩家的日子如此艰难,那些人帮不了也就罢了,难道见她家有了钱,还会妒忌不成?再说了,你不是说要让百姓们见识到我的皇权君威么?使穷苦之人一夜而富,这不正是无上皇权么?”
智摇头道:“殿下,使穷苦之人一夜暴富,固然可以让百姓们领略到您的皇权,可这样也会纵容您的子民生出惰怠之心。”
“惰怠之心?”耶律明凰大为不解,想了想道:“可我听五弟说,在上京的时候,军营里有名军士的老母染病,每旬都要补根人参养元,这军士买不起人参,日日发愁,五弟知道后便从皇宫里拿了十几根上好人参给那名军士,还给了他一千两银子,又那军士放了半月假回去照顾母亲,五弟说,你知道这事后还夸他有侠义心肠,既然都是为人解难,难道我想做的和五弟做的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军心与民心大有分别。”智正色道:“军心要激,民心要稳,军士之责是保家卫国,要使军士在沙场上前仆后继,就要让他们无后顾之忧,万一战死捐躯,为君者也要抚恤照料好他们的家人,五弟所为也正是使军士们死心效力,抛却杂念,一心杀敌。所以我夸他任侠热肠,而且五弟做的事在旁人眼里也是他各人所为,就算做错做过也是他一人之责,但您却是一国之君,您所作所为如同旨意,殿下,若您亲自替韩氏还债,再给她一万两银子,百姓们当然会认为您天恩浩荡,体察民情,可在今日之后呢?大家见您对穷苦有难之人如此慷慨,他们又会怎么想?有韩家的事情摆在眼前,只怕从此以后这幽州百姓都会盼着您日日体察民情,若有人再遇到困难,那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自食其力的解决困难,而是盼着您能给他们也带来浩浩天恩,因为大家都会想,只要让殿下您知道他们的难处,对他们伸出援手,那他们就能象韩氏一样一夜暴富,从此锦衣玉食,这时您又该怎么办?幽州就算再富庶,又能拿出多少个一万两银子?这就是可行善不可滥行善的道理!到了那个时候您,您的一片好心反变成了对百姓们好逸恶劳的纵容,张砺之所以不敢对韩氏一家倾囊相助,甚至连她欠的债务也不敢替她代还,就是怕以后会有百姓想着欠债可让官府还钱,因此染上恶习,张砺和臣一样,不担心的不是百姓们妒忌杜氏一夜暴富,却担心人心变易,从此人人心存侥幸,只想着靠人周济过活,而无进取自强之心。”
智顿了顿,又道:“殿下是君,对大辽百姓,您应要常怀仁慈,思百姓所想,解百姓所忧,但您并不能有求必应,使您的子民变成一群贪图享乐之辈。”
耶律明凰又一次怔住,没想到这向人施之以援手的善举还有这许多难处,心里细细盘恒,终明白智所言有理,轻轻叹道:“难怪父皇当年常常苦恼为君不易,说施政于民,薄则使人怨,厚则使人怠,原来父皇早知这道理,是我失了计较,不过,又不能替韩氏还债,又不能给她钱,那我要怎么怎么做才能帮到她呢?”
“您要做得比为她还债送钱更好。”智缓缓道:“皇权君威,就要深不可测,既要使百姓知道您的仁慈,也要让他们知道这皇权之重,君威之隆。所以就要做下常人难以做到,难以想到之事。”
耶律明凰满心疑惑,“哦?常人难以做到,又难以想到。”
智微微一笑,笑意深远悠长,“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耶律明凰不由苦笑,见智迟迟不肯说出他的主意,她脸上又露出了女儿家撒娇的神情,“智,你该是已经有办法了,而且一定是好办法,快告诉我吧?总不能让我蒙在鼓里去帮人吧?”
呼延年也在一边帮腔,“对啊,智儿,这都快到城南了,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把你的主意都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心中有数。”
智道:“年叔,不是我卖关子,其实我也只是大致有了安排,但还未尽数想好,因为我的目的既是要帮到韩氏,也要彰显殿下威仪,所以还是要和殿下先一起到韩家,一步一看,才能想出两全齐美之策。”
耶律明凰问道:“那就先说说你的大致安排是怎样的?”
智拱手一礼,“殿下恕罪,未筹划周密之事,臣不习惯先宣知于人。”
耶律明凰与呼延年互看一眼,相视苦笑。
片刻后,一直安稳缓行的马车终于停下。
“到了。”智又伸手在板壁上轻轻一敲,车门打开,一名神色冷然的黑衣男子已侯在车外,看见耶律明凰,这男子脸上神情也无变化,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向公主行礼。
耶律明凰认得这男子是智的得力心腹刀郎,生性遗世冷傲,除了智以为对谁都极冷漠,她也不在意刀郎冷淡得如同无礼的举动,反向他温和的一笑,柔声道:“这一路随护,辛苦你了。”
刀郎倒未想到公主对他如此亲和,冷漠的神色微微一僵,但他不惯人交谈,略一迟疑,一言不发的退开一步,持刀护在车旁。
耶律明凰第一次碰上这等事,她心里既感新鲜,又略觉忐忑,也不急着下车,先向智问道:“那位韩氏知道我要来吗?”
“当然不知道了,若知道殿下要来,只怕这条街早挤满了人,哪能如此安静。”智先行走下马车,看了看手握锯齿刀的刀郎,摇了摇头,“把刀收起来吧,不然公主驾临未惊动人,你倒是要把人先吓到了。”
“防万一。”刀郎轻轻说了句,仍是持刀而立。
耶律明凰在车内听见两人对话,扑哧一笑,“这刀郎真是有趣,说起话来比智还要冷上几分。”又掀起车帘往外望去,一看之下忽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