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进化,赍重而行的力量

蒿行者h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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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兔子小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难容忍的是牛头伯劳小人遂愿般地得意忘形。它为自己列出了三个可能的选项:上策是夺路而逃,但不确定怪狗有没有事先设好伏击方案;中策是坚持用耳朵将自己挂在树上,吃些被啄的苦头;下策是跳下去和狗搏斗,但狗是兔子的天敌。只可惜三个选项各自有各自的风险,兔子小黑踌躇再三还是不能下一个决断。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它才决定,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还是走为上策。

    牛头伯劳并不着急利用自己的优势,只是将爪子在兔子的耳朵上蹭来蹭去,奇怪一只兔子竟然能将两只累赘的耳朵修炼为鞭子似的武器。它看得出来兔子不堪承受这样的羞辱,不觉得心花怒放,又心生一个坏主意。于是它掉转屁股,对准兔子的脑袋想拉一泡鸟粪,可惜刚吃过东西没多久,还没消化,要不,准有兔子的好看。

    甫瑞眼看着两只动物在自己的树枝上闹别扭,不由得对处于劣势的兔子充满了同情。她能够想得出,兔子对树下的狗充满了忌惮,自己却也对它爱莫能助。

    突然之间天黑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暮光向夜色转换的过程居然在一霎间完成了。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味道,黑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黑夜既来得仓促,又很彻底。

    彩虹狗一转身跑走了。

    兔子小黑放开耳朵跳到了地面,蹦蹦跳跳去找自己的窝。

    牛头伯劳这次算是真的折腾累了,像喝醉酒似的一头栽倒在简陋的巢中。

    天地给了甫瑞一个彻头彻尾的安静,她反而觉得头上的坏鸟不那么坏了。她需要谁来帮她解除黑夜的恐惧。

    一段忐忑不安的煎熬之后,甫瑞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她在心里嘀咕:“这是真的吗?”

    “孩子们,我看到你们了,别躲着啦,说句话吧。”

    这分明是班主任的声音。

    甫瑞心中大喜,原来自己没有被放弃,班主任来解救自己了,激动得几乎要忍不住放声大哭。

    但是定睛一瞧,附近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借着从东面山头上传来的亮光,甫瑞看到不远处有一棵榴莲树。

    甫瑞从声音来自的方向判断,那颗榴莲树就是班主任。原来班主任也被流放到这个孤岛上了。

    这时候的班主任没有了原先英明神武的模样,现在是一棵高大的乔木,树枝孔武有力,一个个树杈上挂着相貌凶恶的榴莲。

    甫瑞觉得这是一个意外发现,她以前一直认为榴莲也像苹果、樱桃似的挂在枝头上,一直纳闷着,细小的枝条怎么能承受那么大的重量呢?

    班主任怎么也沦落到了这般田地?而且,从班主任的话里话外,甫瑞猜想在这里的孩子恐怕不是自己一个人,既然她说“孩子们”,那么其他人在哪里呢?

    奇怪!又一个奇迹,黑夜给了一棵树透彻的眼睛!甫瑞发现,旁边的一些树上,渐渐浮现了她熟悉的面孔,罗汉松是应振邦,垂柳是罗丽雅,大白杨是古力,山楂树是褚卓,塔柏是郑逢春,紫薇树是李娉婷,桂花树是单玉芳,枇杷树是薛碧成,槐树是韩端娣……放眼望去,同学们好像都在这里。大家都扎根在地上,纹丝不动。

    老师出现了。以她一贯对班级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的能力,她应该对当前有所表态,能够解释大家的疑惑并且带领大家走出当前的困境吧?甫瑞眼巴巴地望着班主任。

    而班主任却犹豫了片刻,她扫视四下分散的小树苗,意识到它们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尴尬,这下她放心了,不至于在众多小鬼眼前丢了面子。

    班主任原本可以避免变为一棵树。

    当她发现这些小家伙们好奇地触摸了石钟乳上的水滴之后,仿佛受到了诅咒,开始嬗变,一登上岸就变化为一棵棵名字各异的树。她惊讶得张口结舌。很快她醒悟过来,“我岂能独善其身?”喃喃自语之后,她随即照方抓药似的,在洞口也触摸了一根形状猥琐的石钟乳。

    她是下意识地追随了孩子们的命运,抑或是有意为之?作为一棵会思考的榴莲树,班主任其实此时此刻也在心里嘀咕。这可以说成是对生活的逃脱吗?她很清楚,往常,在生活里不同的人对她有不同的想法:校长期望她尽职尽责管好班级,不出问题,可是她心里累啊;家长们期望她成为孩子们的保护神和引路人,可是她分身乏术啊;同事巴不得她多分担一些工作任务,但最好又不要表现得太优秀突出,她真是左右为难啊……就说给孩子们批改作业吧,天长日久的重复动作几乎让她患上了强迫症,一看到手写的文字她就想掏出红笔来打个勾勾或者叉叉,职业病啊。有一次,她的车窗上被交通警察贴上了一张罚单,她拿出笔来就打了个叉叉,心里恼火极了,“这字也写得太草率了,像鸡爪子挠出来的一样。”

    这就是生活吧。生活是什么?生活就像一件汗涔涔的衬衫,贴在身上,溽热难忍。真想一脱了之,可这是咱的衣服啊。真不想裹这层皮,可又得留着它遮身蔽体。

    如今,她变成了一棵树,而且,迥异于扎根在原地动弹不得的那种树,她是一棵行走的树。

    她缓缓地走到大家跟前,定了定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说道:“大家说句话吧。”

    甫瑞距离榴莲树班主任的位置最近,她空落落的心里刹那间涌现出千言万语,却只发出一声哽咽。千万别哭,不能丢人现眼,她心里这样叮嘱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奇怪的是,她知道自己一直在哭,却没有眼泪啪嗒啪嗒地滴下来。这是成为一棵树后的另外一种收益吧,哭也没有眼泪,只在心里哭,没有人能发现自己的脆弱。

    “老师,为什么你能走路,我怎么就走不动呢?”甫瑞听到苹果树李碧城问了这样一句话。

    榴莲树班主任不由得一怔,这真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她原本以为只要成为一棵脱离了生活烦恼的树就好,就那样站在那里接受阳光雨露,谁能想到成为树后反而增加了作为一棵树的烦恼,而之前的烦恼却一股脑地被这棵树继承了下来?她原本也是一棵不会走路的树。刚才,就在刚才,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水耗子。老鼠这东西,可是她在这个星球上最最恐惧的动物,甚至连米老鼠那样的卡通形象她都不能忍受。就在她享受晚风拂面的良辰美景时,一只水耗子光临了,像猪蹭痒似的要在榴莲树的树干上蹭掉身上的污水,一根丑陋的长尾巴甩动在树干上。“是下雨了吗?怎么觉得身上凉凉的,但头上怎么没有雨呢?”她这么想着,低头一看,就看到世界上最丑恶的动物在龇牙咧嘴地对着她狞笑。“呼!呼!呼!呼呼呼!”她崩溃了,嚎叫起来。人生啊,看来你没有那么可恶,这才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啊。她发疯了,浑身发抖,想要逃脱。奇迹发生了,她成为了世界上第一棵会走路的树。虽然颤颤巍巍,虽然举步维艰,但出于恐惧最丑恶的老鼠的压力,她迈出了树的第一步。

    这就是她蹒跚学步的真相。

    现在,当她面对苹果树李碧城的询问,也是求助,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事情的真实面目自有它无法言说的微妙,但作为老师,她还是懂得如何向孩子们传达事情的本质。

    榴莲树班主任说:“孩子们,我们现在处于同一状态和同一水平线了,幸运的是,我还保留着以前的成长经验。成长的动力,来自于激励和压力两个方面。大家仔细琢磨一下,回忆一下阅读百科知识时的一些印象,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是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每每在遇到环境剧烈变化时,人类便不得不进化出新的技能,从而适应环境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经历火山爆发、洪水湮没、冰封大地等悲惨局面,但人类仍然从这些重重灾难中突围而来。可想而知,人类经历了怎样的压力,而生活给它的奖励不过是活下去,然后再次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

    “我作为一棵树为什么会走路了?告诉你们,就是生存的压力驱使我不得不迈开脚步。你们也努力迈开脚步吧,作为先行者我已经迈开步了,你们也能够迈开步。”

    众树开始喧哗。

    榴莲树班主任又发现了新的美妙之处。这些孩子啊,成为了树以后还是不安生,动不动就表达激动或失望的情绪,可见当初就不该用成年人经历风波后的平静来期望她们。但此时的美妙之处是,这些意见纷纭的嘈杂声变成了树叶哗啦啦的吟咏之声。也许她们之前的声音也这么美吧,如果早就把她们的吵闹当成树叶的婆娑之音,也许课堂上的自己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想到这里,榴莲树班主任觉得自己的心灵之窗陡然敞开,又仿佛自己的心田一下子扩展成无涯无际的旷野,任凭思绪前后左右纵横驰骋。以前她拘谨着自己,以防得意忘形,现在她已逃脱束缚情义表达的人形囹圄,作为一棵树,她有充分表达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的自由。

    众树发现,榴莲树班主任变得比小孩子还要疯,她开始跳舞。也许她腿脚还不是十分灵便,她没有迈起交错凌乱的舞步,但是她夸张地让身体起舞。她舞动每一根枝丫,她抖动每一片树叶,她扭动硕壮挺拔的树干,她尽情地发挥作为一棵树的优势。她甚至引吭高歌,风声呼呼作响。夜色是最佳的歌舞氛围。

    榴莲树班主任没有想到,孩子们惊恐万分。天啊,甫瑞想道,树上的榴莲不会掉下来砸到自己的脑袋上吧?

    榴莲树班主任又听到了大家的喧哗声。不过,这次是整齐划一的尖叫声,众树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声音合在一处,如同大风刮过树林发出的呼啸声。

    榴莲树班主任停下来,问:“你们怎么了?”

    甫瑞说:“老师,你的榴莲挂得结实吗?”

    榴莲树班主任笑了,“结实着呢,怎么晃都不掉,不信你们看。”言毕,她让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有些树杈上的榴莲甚至嘭嘭地撞在一起,孩子们看得更加心惊胆战。

    牛头伯劳被这些动静惊醒了,在甫瑞耳边悄悄说:“好朋友,你们老师玩起来可真疯啊。”

    甫瑞小声喝止它:“不许说我们老师坏话。”

    牛头伯劳说:“谁稀罕说这些?今夜不太平着呢,我还是趁现在有机会多睡一会儿吧。”

    牛头伯劳在简陋的窝里翻了个身,接着睡去。

    榴莲树班主任没有注意到甫瑞这片刻的走神,她舞蹈着,用狂欢驱逐着内心的恐惧。孩子们这时候倒很用心啊,一个个瞩目着她,比课堂上的状态好多了。虽说孩子们的注意力不能够长期保持,但这次舞蹈的时间很长,孩子们都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她的表演。她也竭力让自己这种状态多保持一会儿,毕竟鼓足勇气不容易。

    榴莲树班主任希望大家和她一起舞动起来,起初没有人附和,她便点名香樟树吕婉蓉和银杏树邵伟立首先舞动起来,这样大家就可以驱除心中的紧张。

    在榴莲树班主任的鼓舞下,有人跟随着舞动起来。大家开始时都比较拘谨,动作不那么得心应手,看上去也不整齐划一。最后到底是垂柳罗丽雅有天分,她一起舞就将大家的韵致一齐带动了起来。刚开始是大家跟着班主任摇摇晃晃,到后来大家被带到垂柳罗丽雅的节奏里。连班主任也跟着垂柳罗丽雅。虽然她已是一棵柳树,但远远从情态上看仍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成为一棵树后,仍然保留着她原先头发柔滑垂顺的样子,那满头青丝,现在幻化为条条细枝。

    垂柳罗丽雅虽然只是待在原地起舞,但是丝毫不减轻她舞姿的优美。她轻轻扭动身体,悬垂的柳条便立刻灵动起来。垂柳罗丽雅尤其善于利用从头上垂下的柔软颀长的柳条,左右甩动,节奏时快时慢,幅度有大有小,简直是在弹奏一首美妙的钢琴曲。

    甫瑞被带进轻歌曼舞的世界,树的乐观属性,让她忘了原有的愁绪和顾虑。

    大家就这样忘情地舞蹈。

    甫瑞也陶醉在这种状态里。她瞅见过树木栉风沐雨,看样子凄愁无比,却不料在风轻云淡时,作为一棵树,可以如此忘情,如此惬意。

    突然,甫瑞感到头上有动静。原来是牛头伯劳翻了个身从巢里站了起来。甫瑞更在意眼前和大家一起歌舞的美妙,对牛头伯劳这只调皮鸟也显得大度起来,注意力仍然放在垂柳罗丽雅身上。

    但是牛头伯劳开始对她说话:“好朋友,一定要小心脚下。”

    “又想搞什么恶作剧?”甫瑞只分给牛头伯劳一成的心,粗略地往地上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然后甫瑞又赶紧跟上大家的节奏。好在没有被落下,要不自己一定会成为一首和谐曲子里的乱音,立马就会被大家觉察出来。这种认真劲儿须和上课时一模一样。看来,父母、老师平时的念叨还真不是啰嗦,做人要认真,做一棵树,也是粗心大意不得。

    然而牛头伯劳还是在她耳边聒噪:“小心啊,好朋友。”

    “谁听你的?”甫瑞心里这样想着,责怪牛头伯劳打扰了自己。它应该感谢自己啊,自己这样轻摇慢摆的,它在鸟窝里一定会像在摇篮里一样幸福,却来捣什么乱呢?

    但是,还没容甫瑞想起更多责备的话,猛然间远处就传来了尖叫,这已不是树枝婆娑的轻柔声了,而是货真价实的尖叫,出于内心无法控制的恐惧那种。

    紧接着她们这片树林很快就骚动起来,许多树的枝叶交错到了一起。这应该不是舞蹈了,即使是最狂野的舞蹈也不会如此杂乱无章,却又是怎么回事呢?

    骚乱很快就接近了甫瑞的位置,她看到有些树甚至跌到在了地上,生命之根像脚丫一样踢腾着,怎么回事?

    然后她看见了,开始后悔没有听从牛头伯劳善意的提醒。

    她看到了什么?

    原来是一群,也可以说是一片,还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多的老鼠成群结队而来。

    鼠群好像是从洞口的方向来的。甫瑞不知道它们要往何处去,反正它们直冲着她们这片树林而来。

    榴莲树班主任恐惧得连身体都颤抖起来。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中,这可以说是她最好的舞蹈了。

    甫瑞看到了附近目瞪口呆的罗汉松应振邦。平时在学校里,甫瑞曾经听到应振邦吹嘘说自己老鼠、毒蛇、蜘蛛、蟑螂什么都不怕。彼时,看着他大无畏的表情,甫瑞心里佩服极了,默默惭愧着自己的胆小。

    但这群老鼠的场面特别壮观。甫瑞猜出来了,罗汉松应振邦害怕了,她听到了他的嚎叫,听到了他挣扎的声音,听到到大声呼喊班主任求救。然后,甫瑞看到,有只老鼠仿佛嫌弃这棵树挡住了道路一样,恼怒地在罗汉松应振邦身上咬了一口,又张开口紧接着还要去咬。罗汉松应振邦惊恐得小脸都扭曲得变了形,这就是魂飞天外吧。

    罗汉松应振邦也的确失魂落魄,他已经失去了呼救的意识,不管有没有人会过来帮忙。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他需要逃生,然后,他挪动了位置。那像树根一样的脚丫,走动了。

    甫瑞听到了,也看到了。她注意到了罗汉松应振邦。也许还有其他人。也许她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因为她没有思考的时间。

    鼠群里像一阵洪水,唰的一下子就涌到了她的脚下。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她觉察到自己的渺小,沧海一粟,大概也不过这般情形。于是她被恐惧湮没,彻头彻尾。

    她对世界的观念没有了想法,害怕了吗?哭喊了吗?退缩了吗?其实根本没有机会去想,没有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她没有思考,来不及思考,恐惧驱使她本能地要做点什么,不得不做点什么。她要逃离。她需要抬起脚。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脚。她挣扎。脚下很沉重,她几乎可以听到树根的断裂声。她没有工夫也没有勇气去看,她需要向一旁躲避,给鼠群让个道。

    她也开始走路了。撕心裂肺。

    这之后她恢复了一点感觉。恍惚中她仿佛听到了牛头伯劳的安慰声,仿佛看到牛头伯劳试图帮助她驱赶一些老鼠,但是徒劳无功。

    于是她继续拖着艰难的脚步缓缓移动,脚下和湿漉漉、毛茸茸、光溜溜的群鼠摩擦着。她盼望着此刻的结束。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变形了,像一根牛皮筋一样被拽得长长的,恐惧的此刻好像永远过不完似的。她苦苦地捱着。

    其实空气中还弥漫着污浊腥臭的气息,樱桃树甫瑞的叶片本能地闭上了呼吸孔。她有一种窒息感,只不过因为疲于奔命,完全忽略了这些让她以前深恶痛绝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她捱到了不再被鼠群裹挟的时间。

    甫瑞终于喘了口气,如释重负,一声轻叹:“哎呦,终于没事儿啦。可恶的老鼠真可怕。”

    牛头伯劳对她不予苟同,说:“我提醒你,这才不是最可怕的呢,我刚才看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