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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棉离开房间时,身后是女人煽情的怪笑。奚落。辱弄。唾弃。几种感觉象蛇一样涌向柳三棉。
柳三棉离开房间时,恨恨地骂自己:道貌岸然。孤芳自赏。穷光蛋。虚伪。
夏星跚跚地走近柳三棉说:“你昨天和罗兰在枫林里一定是红于二月花,只可惜是在白云深处,离现实远了些,你不觉得吗?”柳三棉说:“不懂。”夏星的眼里罩上一层雾,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柳三棉知道她还要说什么。柳三棉的肺部一阵绞痛,额上沁出汗。夏星在自言自语:“柳三棉,你能爱那么多女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不,我从没有占有她的欲望,正如你跟我相处到现在什么都不曾失去一样。夏星,你不了解我,可我不能骗你,也不能骗自己。每当我想发自内心爱你娶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血流如注。夏星重新找个男朋友吧。”夏星问:“柳三棉,你是否有病。”柳三棉苦笑着摇一下头,几乎是踉跄着走下楼去。
年迈的古疯婆子时常疯疯颠颠胡言乱语。古疯婆子如醉如痴地比划着什么,见柳三棉推门进来,她忽然豪爽地笑道:“你是标统,是营带还是参军?我是固山格格,大怀唐王家族世代缨顶。我们是轩辕氏的后代,是炎帝背叛了少典氏,阪泉败北是天意。天帝让我们是一家人。”每当古疯婆子神精失控,她便仿佛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她的思维象是伏在浅土下的春笋,一阵风一阵雨,便会直挺挺地冒出旧的思绪,仿佛是唤醒的沉睡之鸟,让意念恣意展翅。古疯婆子又唱起洪秀全的原道救世歌:“开辟真神惟上帝,无分贵贱拜意虔。天父上帝人人供,天下一家自古传。盘古以下到三代,君王一体敬皇天。天人一气望无二,何得君王私自专。”柳三棉把古疯婆子扶进屋,让她睡在床上歇息,她愣愣地望着柳三棉一眼说:“普天之下皆兄弟,上帝视之皆赤子。不要杀人……。”柳三棉听古疯婆子渐渐打出均称的鼾声,慢慢地离开屋,走向厢房。那是合化和他老婆叶子的住处。
叶子是从外地流浪到梨花湾的。那年河房化工程象打一场白刃战,镐头很很地砸落在铁块一样的冻土上,只能砸出狼蹄般的泥涡涡。河的长度在延伸,几座凄凄坟茔被雪白的石灰线圈在河床内。罗盼霞哭了。合化哭了。
杜吉祥和花嫂以及毛胡子的坟墓都要迁移。需要钱,活人要,死人也要。棺木易穴,虽不是重葬,但几张芦席还是要的。罗盼霞一家三口人年底分红只剩几块钱,远远不够迁坟的开销。梨花湾的人最讲情义天理,如果对不起死人是要被人捣脊梁骨的。合化不愿让母亲卖他们家仅有的一点粮食,便向黑爷借一杆猎枪上山了。皇藏谷深处神秘莫测,虬松怪柏疯狂地扩充着自己的空间,干硬的朽枝枯叉努力地亲吻着嶙峋的山石。野鸟起飞起落,象逃幽灵一们散布在山岚雾气之中。立冬后,皇藏峪胸膛里是冰冷的世界,水枯草衰,野兽急于寻找食物,一个个钻出穴巢,正是捕猎的大好时候。
合化不想发财,况且发财之后会让人“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他只想弄几张兽皮。忽然,合化发现几滴血滴,他还闻到了野狼味。一深一浅的脚印伸向山谷,合化马上想到一个负伤的人在狂奔乱跑。这个意念闪过之后,合化便试弩弓装弹药迎着山风寻觅脚印追撵而去,越过荆草越过藤蔓冲下山坎。终于,他看到一条下垂着肚子的母狼,还看到狼的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母狼好象发觉什么,竖起耳朵伸出舌头睁圆红眼睛惊视着周围。突然,母狼发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自己,它激怒了,狂嚎几声扑向合化。“咚”的一声枪管炸裂了。合化第一次打山守猎,枪药装得太多,是为自己壮胆,但吃下满满实实枪药的老枪管不太情愿为他效命,宁愿引暴自己。合化手臂发麻,一阵晕眩昏倒在地。
醒来时,合化看到黑爷正呼唤着一个头发散乱的人,他身边是一条喉颈涌血的狼。合化走向黑爷,发现黑爷怀中是个身体虚弱的娇小女子,正艰难地吐着一丝丝气息。她就是叶子。几天后由黑爷主婚,合化和叶子入了洞房。古疯婆子很乐意让合化夫妻住在她家,她说,何茹走后,院子里总象少些东西。
叶子很讨人喜欢,她的体内总有一种炽热在燃烧。叶子矮小的身材仿佛蓄满力量,鼓鼓的乳峰象富有弹性的豆腐块在院子东南西北屋不停地荡来荡去。帮古疯婆子折洗被褥,帮黑爷缝做衣服,帮罗盼霞料理家务。叶子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院子被钉上黑桑树街的门牌号码。古疯婆子不让叶子搬到罗盼霞那儿去住,合化受过黑爷的嘱托要他照顾古疯婆子,受过黑爷救命之恩的合化也没有搬出去的打算。合化和叶子利用他们家宅地临街的优势开了个饭店,合化和叶子总是风风雨雨地从饭店到罗盼霞和古疯婆子那里往往返返。
罗兰考上大学后,把他们家的饭店改造成咖啡馆,罗盼霞看到女儿罗兰能在咖啡馆里很流利地和外国人对话,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天,罗盼霞忽然从电视上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播音员旁白:墟城市副市长展卫成和市劳动局长柳柳到天鹅宾馆拜晤日本山头火电器公司总裁川岛一行,川岛是墟城人民的老朋友,这次他携夫人夏子和雪岵大师、良子小姐……。
罗盼霞的头有点晕。展卫成当官了。当大官了。还有柳柳。现在他和柳柳一定是成为夫妻了。罗盼霞的眼前叠幻出梨花湾时的展卫成:醉眼迷迷的展卫成把她的上衣撕开。丈夫毛胡子闯进屋。展卫成灰溜溜地走出门。狼狗扑向毛胡子……。
罗盼霞身子在瑟瑟发抖,辱侮和仇恨涌向心头,她愤闷地关上电视。正在这时,一个右耳朵上有枪洞的老年人被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掺扶着走进咖啡馆,翻译指着服务员说“他们决心走自己的路”。
罗盼霞认出蹀躞的老人是刚从电视上看到的川岛,她仿佛被蛇咬一口,疯狂地大叫一声:“滚,都滚出去。”愕然的川岛被翻译委宛地解释着走出咖啡馆。罗盼霞病了。叶子让罗盼霞从咖啡馆搬回古疯婆子的住处,早晚也好有个照应。厢房的罗盼霞时常悄然流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很虚脱,很需要男人。于是,罗盼霞对毛胡子的怀念与日俱增,她时常跪在毛胡子的遗象前哭成一堆泥。有人看到罗盼霞给毛胡子上坟时烧得都是崭新的人民币。
柳三棉推开厢房的门,惊得毛发倒竖,体稣身软。罗盼霞浑身血淋淋的伏在地上,残断的手臂还握着一只沾满血污的铁笛。警笛。保护现场。拍照。成立侦破小组。合化不问公安部门的程序如何正确,他决定孤身复仇。黄天不负有心人,合化终于用金钱收买到铁笛帮的线索。格斗。决斗。生死博斗。公安局赶到现场时,合化已是满脸刀伤,被砍掉的一只耳朵已不知被谁家的狗叼走了。当天晚上,市电视台播放了公安局破获铁笛帮的新闻。团市委决定授予杜合化“孤胆英雄,人民卫士”的光荣称号,团市委副书记武娟向满脸缠着绑带的合化授旗,电视台的二条和龙小萌忙碌着采访合化,展毅把麦克风伸向合化……。叶子在和罗兰悄悄商议钱的事:被铁笛帮抢劫的钱财大部分没有追回。抢救罗盼霞需要巨大的医疗费用。咖啡馆人员开支。
合化对柳三棉说:“黑桑树咖啡馆要关门。”柳三棉很惊愕。合化说:“已经联系好了买主。”何茹催柳三棉到校上课,不能总是泡病假。柳三棉说:“我还要在医院里办一些事。”接合化和罗盼霞出院时有个医生对柳三棉说:“你气色不正,恐怕内脏有病。”柳三棉很洒脱地耸一下肩:我没有病。你有病,老眼昏花。路不平你说我跛,天灰黄你说我神秘鬼怪,开门大涨价你说我是穷光蛋,你这老朽。柳三棉心里愤愤地骂那医生。罗兰说:“柳三棉,你最近神经不太正常。”“不,我很正常。你一定是让二十六个英国小朋友玩昏了头。罗兰,不要总是沉在英国书里。”罗兰显然很气愤,她骂柳三棉学中国文学没什么出息,如今自称作家诗人者多如牛毛,不少人是没有真功底真涵养仅凭着投机取巧各领风骚一阵子,靠关系买通责任编辑挤破头皮戴上桂冠确也能名噪一时。
罗兰劝柳三棉悬崖勒马,柳三棉告诉她:“撒旦说,别相信上帝。”
何茹开始讲新时期文学:通常说哀思派转向伤痕派之后,知名作家的复活和文坛组织大型刊物陆续复建,大墙派和暴露派的兴起,朦胧诗和意识流的争辩,寻根热以及*题材之争,新时期文学才算真正进入当代意识和民主意识并齐的大繁荣。武侠小说和缠绵绯恻的港台言情小说,尽管看上去笔法细腻飘逸,如梦似幻,其实都是没有生命力的,只不过是暂时迷补了我们大陆文坛的文学娱乐性和消遣性的不足。还有时下流行的一些故弄玄虚的小说,并不能激起人们对生活哲理性的思考和求索。现在有人鼓吹尼采康德叔本华,这些东西在鲁迅那时已进口过我国。现在经济过热消费过热自然也就头脑发热,新观念新方法新技巧胡乱的吞一肚,胃肠要痉挛的。弃学经商。读书无用。纷纷云云的热潮,迷迷离离的信仰,光光怪怪的学识,正在使一些人想走出教室。作为你们的老师,我只想由忠地奉劝几句:读书,寄兴于吟诵风雅。不要人为以云做过江之鲫,其结果是邯郸学步。适志在花柳灿烂声歌声沸腾处,那都是一场虚幻境,得趣于木落草枯声稀味淡中,才觅得一些真消息。何茹顿一下,她打开教材又掷在讲台上。她扫视一眼乱轰轰的学生,愀然作色地说:“就靠你们跟着感觉给当代的中国划个段落大意吧。”
望着走出教室的何茹,柳三棉当时心里一阵酸痛,不知是悲天悯人,还是他自身体会到哀莫大于心死。走廊上的何茹依栏凝视,柳三棉尽量依偎在她身旁问她是否要回去休息。何茹象是在自言自语:“你们这一代人是泡在咖啡馆的一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柳三棉说:“何老师,我们现在都不是几个茴香豆能哄走的孩子,嘴上的胡子也不是一夜长出的。”何茹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柳三棉。整个墟城高等专科学校的校风在江河日下,桃色绯闻层出不穷。有一个女生把男朋友带到寝室过夜,“吱吱扭扭”的声音和喘粗气的声音造成环境污染,同寝室的人到校办公室门前静坐抗议。
罗兰问柳三棉可想到美国去,并递给他一本彼尔斯写的《美国志》说到:“美国仅有二百年历史,由落后的英殖民地发展成当代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其经济实力与科技水平都处在世界前茅。”
柳三棉不屑地把罗兰递给他的书放在草坪上,刚想坐下,一个足球向他滚来,他发泄般地飞起一脚。望着凌空远射的足球,罗兰说一句“无聊!”柳三棉懒洋洋地躺在草坪上,望着茫茫苍穹,突然意识到自身生命其实是那样渺小,那样脆弱,那样自生自灭毫无意义。惶惑。绝望。既然死亡是命定的为何还要延捱时日,人类自命为万物灵长宇宙主人,其实却和万物一样不过是这无边无际的宇宙的衍生物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