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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过午觉,长瑶觉得没什么胃口,便吩咐不必准备晚膳,趁着天色尚早,出去散心。
踩着厚厚的积雪,亦步亦趋地跟着楚熙。
身后,是两名随侍的侍卫。
冬日的边境是安静而肃穆,雕栏玉砌,雪
白的积雪脊梁蜿蜒,昏黄的阳光投在城边的琉璃瓦上,碎光迷离,泛起粼粼的色彩。
画园内,亭台楼阁、嶙峋假山,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酷暑时的山水相依、树篱错落,此刻变成了原驰蜡象、山舞银蛇,千里暮云平。
“还是出来感觉好些,比闷在屋里轻松多了。”长瑶望着远处的凉亭,心随目动,不由得多了些感慨。
“风冷天凉,主子保重身子要紧。”
“碧棠,你伺候我也有十多年了,可有什么不习惯?”抚着雕栏,长瑶漫不经心地问道。
风卷起残雪飞旋,落入鬓间,未融,先生寒。
碧棠垂首,姿态越发卑微,“主子宽厚仁慈,奴婢能够服侍主子,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
“宽厚?仁慈?”
长瑶慢声轻笑,“你到底是真懂,还是不懂!”见她微怔,长瑶哼笑了一声,目光越发深远,“记得那日去玉府,知道我为何单单挑中了你吗?”
“奴婢不敢揣度主子心思,奴婢只知,知遇之恩当万死以报。”
见她答得仔细,却不得不避开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你倒是很会说话。”长瑶微微一笑,“但是你可知,当初被选进玉府的,原本应该是碧珠,而不是你!”
碧棠整个人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
“主子……”
“那里只是调教的地方,但是人选却是从你们进入后的,那一刻起就早已内定了的。”
碧棠眯着眼,笑得淡然,“倘若不是你家中托关系,又使了大把的银子,入得那里,还上百般
央求,你以为,我如何会知道你一个小小的女子!”
碧棠闻言,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衣角。
“你能来伺候,巧合也好,有意也罢,毕竟是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无论过去如何,把握今后才是最重要的……碧棠,你可懂?”长瑶笑得雍容,却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警告。
“主子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她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你能明白,我很高兴。”长瑶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半晌,摆了摆手,缓缓地道,“
行了,你也不必跟着了,放你半日假,去看看你那些个小姐妹。想来,那里的风景一定比这
里要美多了!”
挥挥衣袖,她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了碧棠一人。
…………
青灰色的方砖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是刚下的,下人们还未来得及打扫。鞋踩在上面,步步湿滑。
长瑶漫无目的地顺着墙走,不知自己走了多远,此刻却不能即刻回屋,更不能去楚熙那里。偌大的别院北侧城墙,只能是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想你!”
“我想要你,你可愿意?”
“为什么这么问?”
……
玉荣轩的话,宛若梦魇,一字一句都刻在她的心里。
不雅,极其不雅……
他也是把她当做那种女人,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说。她心里最不愿的那个人却这般屈辱她,只有一个人
……
“你是谁……”
“你是哪个院子的婢女,在这里乱跑乱撞,坏了规矩,小心你的小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她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
来不及多想,长瑶慌忙后退一步,她站在雪地里,不敢抬头,更不敢妄动,脸颊被冻得微微嫣然,一袭深绿色的婢女装,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极了一株出尘的墨莲。
这是哪里?她走到哪儿了?
长瑶一时间心乱如麻。
方才一心想着玉荣轩的事情,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莫不是误闯了哪个院子,惊扰了哪个女人?
“玉血,你又在欺负人了!”清亮的声音如春水潋滟,由远及近,未等长瑶抬头,就见一双墨缎云锦的厚底黑靴踏雪而来。
她将目光投到那双鞋上,黑色缎面,精细地绣着如意纹饰和吉祥图样,该是出自她的手,今日一看竟是如此精细。
“奴婢叩见侯爷,侯爷千岁,千岁千千岁!”未作迟疑,她正要伏在地上行大礼叩首。
信步乱走,竟然会遇见他!这下子可真是有口说不清了……长瑶心里有些慌,将头垂得低低的,巴望着请了安,即刻就能让她离开。
“看不出来,倒是很警醒。”他轻轻一笑,宛若冰凌裂纹,声音极是好听。而后轻轻的扶着正要下跪的人。
“奴婢该死,无状惊扰了侯爷!”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细小小的。抽回的手,而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头已攥满了汗。
“你是哪个院里的,叫什么名字?”这时,那个突兀的声音再次响起,长瑶这才听清楚,原来是他屋里伺候的侍卫。
玉血是暗卫,因此敢在玉荣轩面前发问。而长瑶也猜到他身份不低,可心里却暗暗地怨他多事。
“奴婢德婉,是在画馆伺候的女婢。”她的手虽然下意识地把衣角攥得死死的,但是说出的话却没有丝毫犹豫。
墨绿色繁花淡纹婢女装唯有内庭女婢才穿得,绣花鞋更不是一般婢子能有的装束。
“画馆……”玉荣轩清淡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挑了挑眉,忽然升起一抹玩味,“是跟在
哪个师傅身边伺候的?”
美艳不足,清秀有余,明明就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偏生又长了一双灼灼明媚的双眸,让人
一眼难忘。可画馆敢收她这女婢吗……
“回禀侯爷,奴婢是在辛福……辛师傅身边伺候的婢女。”她的声音有些颤,咬着唇,心跳如雷,却硬生生地将全数惊惶压下。
做戏,一定要做全套。
她说得很清楚,颤颤巍巍的调子,倒也是普通女婢见到侯爷的表现。可玉荣轩却挑起眉,不置可否地笑笑,“本候方从画馆出来,怎么没有见过你?”
未等长瑶回答,一旁的玉血倒有些意外地张了张嘴。往日别说是女婢,就算是那些个女人,也没见爷怎么上过心,除了那位主子。可眼前的这个女婢,爷竟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
长瑶顿了顿,仔细斟酌,才徐徐开口道:“奴婢是新进府的,一直在院中随侍。方才,辛师傅命奴婢去珍宝斋取东西,所以……不曾见到侯爷……”
深邃的黑眸扫过面前头垂得低低的人,这般“恭敬”,他竟然都不甚看清楚她的脸,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冻得微红,可那手里,怎么看,怎么……
“该不会是,你恰好忘了要取什么,特地跑回来问吧?”他唇边笑意更甚,似乎好久都不曾有这么盎然的心情了。
长瑶微怔,下一刻,脸色却变得难看,“候……侯爷英明……”
耳畔,响起恣意疏朗的笑声。长瑶死死地咬唇,整个人愈发尴尬,可片刻不到,却又听那笑声渐渐平息,倏地变成了慢条斯理的语气,含了三分调侃、五分戏谑,“得了,你去吧,辛师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若是晚了,少不得要怪罪!”玉荣轩看她的手冻得通红又心疼了许久。
交握的手紧了紧,她来不及揣度他的意思,仓促间行了个礼,道了句“奴婢告退”,便
落荒而逃。
鞋踏在满是残雪的方砖上,本是端庄从容,却第一次差一点儿就崴了脚。这时,身后,再一次响起了那恣意的笑声。
“不是那边,是这边!”
她竟走错方向了!
长瑶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即刻就钻进去,急急转身,头也不抬就往回跑,路过二人身侧,不小心撞到了玉荣轩,又惹来一阵轻笑。
“奇怪,她明明就是……”渐行渐远的身后,玉血疑窦地开口,可话尚未出口,就被玉荣轩扫过去的目光堵住了嘴巴。
回到画瑶院,才发觉自己在他面前是那样的不同,今日是出不去了。
去到院子里,发了个信号弹,再返回屋中。
表面纯良的侯府大太太,却是城府最深的一个。她不动声色,便能轻易地挑起玉荣轩与我之间的嫌隙,也可以用小小恩惠,令那些主仆离心离德。
长瑶将深藏在枕头下的那个红布包抽出来,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个小小的瓷瓶,瓷瓶内,装了几粒红色的药丸。
这种东西,叫做“凉药”。却是避孕。
“这药中含了麝香、极少的红花和水银,不是毒,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永远怀不上孩子。”侯府大太太在上,笑容恬静,宛若谈论着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脑中,已然混乱一片。
难怪,她之前会对自己百般恩赏,不仅交代身边的女婢对我的婢女好生照拂,还做出一副亲
厚宽和的姿态;难怪,她会那么轻易就放过我……
在这一刻,长瑶幡然顿悟。
原来,她对自己早已势在必得。
“府邸之中,跟着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命……”娘亲总是说的话。
长瑶知道,她不会给自己退路,更加不会让自己回头。
这些红色的药丸,只要小小的一颗,放入日常的饮食中,神不知,鬼不觉,便会让自己永远失去争宠的机会。
她不想害人。
但,她也想保命。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从此,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将与你无关。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更应该让人珍惜了。
无论如何,她要活着
每日里长瑶都要喝一些苦苦的药汁,那是玉夕兰给的药方。
她对下人说是补身体的药。可她没说,这药除了补身子,还能令女子在合欢之时将男子驯服。所以,这东西还有个
极其隐晦的名字——“驭夫”。
用过药后,长瑶一般都要睡上一两个时辰,其间若是有人惊扰,必然大发脾气。
坐在冰凉的矮凳上,长瑶将头伏在双膝上,静静地出神。
自从那日,她再没想要走。可后来几日时光里都不曾见到他。
这时,耳畔,有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响起。
她有些不耐,明明已下过吩咐,不过未时,任何人不得踏入内室,为何还有人要明知
故犯。她薄怒地抬头,还未来得及多想,就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她的身后站着一抹身影,
今日,他依旧是一身便服,不同的是,那双墨缎云锦厚底黑靴换成了一双金质鳞纹的杏
白色软靴,沿缝镶着红纽扣,纽扣上刻的是云纹的吉祥图章。依然奢华高贵。
“侯爷,怎么来了。”
“起来吧,无须多礼!”他的声音亦如那日,淡雅恣意,却少了一分戏谑,多了一抹不
怒自威的气势。
长瑶再次敛身拜了拜,轻声道:“那妾身去沏茶!”说罢,她
转身欲去,可他却摆手,阻止了她,“不忙。”
长瑶一愣,只得顺从地停下步子。原本应落在衣襟处的目光,此时却盯住那双软靴,仿
佛只有这样,他便不能看清她的脸,或者,不会记得她便是画馆外那个冒失的婢女。
“本候记得,你说你叫……德婉是吗?”花木掩映中,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朵
开得芬芳的梅花。
“妾身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长瑶低头,心中慌乱一片。
要说吗,怎么说?
“怎么?还不承认?”
“妾身知罪,请侯爷责罚……”狠了狠心,她脸上的泪落了下来。
“知罪?何罪?”玉荣轩却笑得不置可否,深邃的眸中却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妾身那日实在是……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瞒……”她说罢,正要朝着他叩首,奢望用央求
乞怜换得一线生机。
“情非得已……”玉荣轩玩味地念着这四个字,一手扶起她来,一手却折下一枝红蕊蜡梅,“怎么不是欲擒
故纵、欲迎还拒吗?”
她岂不知,她穿着只有后宫皇后以及得宠的妃嫔才穿得的锦绣云锦鞋;岂不知,能进画馆的人,无不是男子——那个说谎说得虽镇定,却并不高明。
“侯爷明鉴,妾身不敢……”长瑶情急之下惶恐地说道。
他却轻笑,疏淡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一枝花开正好的蜡梅,坚韧的枝干,历经风欺雪压,依旧团簇着似锦的繁花。
“众芳摇落独暄妍,难道,你就不想做璟的一枝梅花?”酷暑严寒,百花凋零,唯有梅花傲然独放。
他不信,难道她真的不在乎?
紧紧地攥着衣角,长瑶怔怔地抬眸。这是在试探她吗?画园中的梅花,跻身其中,傲然群芳的梅花……
“无意苦争春,不敢奢望一任群芳妒,更不想,零落成泥碾作尘。”长瑶低着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不明白怎么就将自己弄到这步田地,“更何况,妾身不是梅,不想最后只留得一片幽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