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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妙也不期望自己能令秦琬完全改变想法,不过存了一试之心,见秦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有所动容,已然喜出望外,索性趁热打铁,追加了一句:“戴家旧事,县主不可不谨记啊!”
他以阴、郭旧事劝诫秦琬凡事不可过,即便代王对女儿的情分没消磨,若是外人认为补偿已足也是一件麻烦事,更不要说野心过早暴露的问题了。在他看来,无论内心是怎么想的,德行温良恭俭始终是最好的装饰,最好有古之圣贤遗风,不可过度玩弄权术,当心为权术所侵,过犹不及。
这些都是好提议,看得出他发自肺腑的诚意,秦琬听得进去,却很伤脑筋。
倘若她是男儿身,压根不用顾虑这么多,偏偏……唉,世人习惯了女子温顺服从,早就将之当做天经地义,她若温柔善良下去,活路是有,独独不是她想要的活法罢了。但陈妙说得也没错,“人心”本就是世间最强大,也最难以捉摸的力量。她的野望若是成了,也只算走了一半,想要稳稳当当,自不能让人恐慌。
秦琬思虑着其中的分寸,千头万绪,一时间竟有些怔忪。过了良久,她方长长吐了一口气:“你容我想想,另外,再备一份厚礼送往裴大人府上。”
裴熙的生父裴礼本是个谦谦君子,哪怕对庶弟百般看不上,顶多也就在心中咒骂几句“竖子”罢了。谁料得了裴熙之后,三天两头气得七窍生烟,隔三差五就要请动家法,见着裴熙就得骂两句“孽畜”,全然不顾这将他自己也骂了进去。饶是如此,听闻张敏府中发生的事情后,他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容易挨到散衙,他急急忙忙地赶回家,见裴熙施施然坐在屋中品茶,张夫人关切又慈爱地看着儿子,好一派母慈子孝的场景,仿佛今天没发生任何事,裴礼险些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孽畜,你还有脸回来?”
尚书左仆射往往兼着门下侍中,张敏张首相也不例外,自家夫君上峰举办的花会,张夫人自然要去,前因后果了解得七七八八,本就对罗韵十分看不上。如今见丈夫一回来就指责儿子,原本的三分怒气登时化作了十二分,怒道:“二郎是你我的儿子,裴家名正言顺的主人,如何没脸回来?难不成只有河内罗氏是你们裴家的姻亲,我弘农张氏就不是了?”
眼见妻子胡搅蛮缠,裴礼气得发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夫人对罗家的心结,他是知道的,真要说起来,这也是一桩难断的家务事。
裴礼之父,裴熙之祖,如今的洛阳令裴晋少时袭爵,周围之人皆是虎视眈眈,他行事处处受制。也就是在此时,他结识了一个父亡母弱,嫡亲弟弟年纪极幼,故不得已抛头露面出来经营自家生意的陈姓小娘子。待娶了罗氏过门,见罗氏生下嫡长子后,裴晋立刻迎了陈氏进来。
他是上宛侯,有纳妾的资格,陈氏又是良家出身,还有家主爱重,罗氏奈何不得,心中却嫉恨难当,对长子疏于照顾,一岁不到的孩子巴巴地夭折了。偏偏在这时候,陈氏又有了身孕。
罗氏想以“不乱嫡庶长幼为名”打掉陈氏腹中的孩子,裴晋不肯,为着这件事,夫妻俩几成陌路,偏生一为爵位传承,一为终身有靠,不得已同床共枕。好容易见陈氏生了个女儿,自己又育了裴礼,偏生陈氏所出的庶子裴义又比裴礼聪明伶俐百倍,眼见丈夫与爱妾儿女一个个地生,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对方的孩子聪明,不被丈夫喜爱,罗氏心里如何能平衡?
她自身没了宠爱,敬重也泛于表面,又曾折过孩子,少不得多依赖娘家,更是将独子裴礼看得重逾性命,自然而然地瞧丈夫挑选的儿媳不顺眼,自打对方嫁进来,磋磨就一直没停,裴礼又是个重孝道的,加上罗氏的手段也没真让张氏伤筋动骨,便让妻子忍着。
张氏做新妇的时候,根基未稳,不敢和婆婆针锋相对,嫡长子被抱走也只有默默流泪的份。好容易熬了几年,勉强站稳了脚跟,却又遇着太子出生。
弘农张家将本钱下在圣人身上,赢来了更进一步的契机,尝到甜头后,他们又将宝压在了梁王身上,梁王妃虽不姓张,却是张氏嫡亲的表姐。即便是为了张家着想,张氏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十年如一日恭顺地侍奉婆婆,真要恶了这门得力姻亲,非但婆家,娘家都未必有她站的地方。待到后来,梁王谋逆,张家也被清算,嫡支不是被赐死就是被流放,侥幸保命得也成了白身,只剩几个旁支子弟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谁又能放在眼里呢?罗氏见张氏没了依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好在裴家父子顾念儿孙前程,劝阻了些,否则张氏被折磨死都不奇怪。
天无绝人之路,弘农张家在绝境中保全出色家族子弟,而非嫡支全部血脉的做法赢得了张氏子弟的好感,同心协力之下,张家又一步步起来了,这也是张氏在裴熙婚事上与婆婆叫板的资本,如今就更不得了了。太子犯事,诸王争锋,几轮清扫下来,有些人脑袋落地,却有些人官运亨通。前年任命的中书侍郎,小张相张榕张大人恰恰就是后者。这位相爷又刚好是弘农张氏的子弟,家里虽贫穷,却在张氏书院念书,因学业优秀,一直被嫡支照拂,亦是张家拼命保全的对象。
有这么一位知恩图报,互利互惠还是自家人的相爷在,张氏的腰杆子挺得很直,加上她与裴礼老夫老妻的,哪怕在孝道和妾室两件事上分歧极大,到底这么多年磕磕绊绊地过来了。眼下听妻子这么说,裴礼又是厌烦又是愧疚,心中也埋怨罗家不会教女儿,先是有一个不肯和夫婿同甘共苦的,又来一个张嘴就说秦琬教养不当,裴熙和秦琬有私情的。知道得笑他们两家是姻亲,不知道得还以为是什么生死仇敌呢!但……“罗家到底……”
“罗家,罗家,你只知道罗家,难道就不顾裴家了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不成让二郎偏着罗家人,惹来代王乃至圣人的雷霆震怒?”张夫人越发理直气壮,简直要问到裴礼脸上去。
裴熙在旁边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母亲愿意维护他,他很感动,但他更明白,张夫人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归根究底,还是借这一机会发泄心中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
风水轮流转,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十几年前张家落败,罗太夫人简直不把张夫人当人看,如今罗家要败,就别怪张夫人落井下石。
眼见丈夫的神色渐渐松动,张夫人心中得意至极。
她的二儿媳很得罗太夫人的宠爱,打小就在裴家进出往来,见惯了张夫人在罗太夫人面前做小伏低,进门后对婆母便有些不放在心里,早让张夫人满肚子不平。如今罗家落难,为了裴家的名声,张夫人也不会对二儿媳做什么,只想帮儿子挑几个既美貌又好生养的女子。再过几年,是生是死就由不得罗氏了,到那时候,自己再帮裴熙选个好的填房进来,若是裴熙不喜,或者对方不懂事,那就休了再娶。反正都是填房,第一任和第十任有差么?
裴礼不想再和妻子争论这个问题,沉着脸望向裴熙,却没想到裴熙没半点愧疚的意思,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种事,不是很好么?”
“很好?”裴礼原本压下去的火气被他这句话一激,蹭蹭蹭又冒了上来,“你倒是说说,究竟哪里好了?”
“圣人有意扶持魏王,罗道观其形势,决定向魏王投靠,韩王又岂是省油的灯?教女无方总比通敌叛国好吧?裴家是裴家,罗家是罗家,再怎么亲也不是一家人。”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不屑道,“听罗韵的意思,苏家与罗家有些苗头,若不是圣旨……哼,咱们与罗家的关系若是亲近,何至于连点风声都听不到?再说了,阿翁让您为了家族,按兵不动,背地里却早让裴义与魏王接触上了。您再凑上去,且不说资历不资历,裴义是姨娘生的,可以做魏王的狗,您能么?亲疏远近,厚薄分明,阿翁打得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陈氏是压在罗太夫人头顶的大山,裴义何尝不是裴礼留在心中的阴影?裴晋活着还好,裴晋若是死了,爱妾庶子可不就由着发妻嫡子磋磨?想要保住他们,还能有什么方式,可不就是官位压过他这个嫡子?
裴礼平庸归平庸,到底在门下省稳稳当当混了这么多年,历练出了几分本事,本不会这么轻易挑起情绪。偏偏被裴熙说到心坎里,竟感觉普天之下除却发妻次子,竟无一可靠之人,脸色忍不住青了。
罗家,嘿,罗家!
他怎么就忘了,罗家便是如此,一家之主虽富贵无边,权势却不如隔房的堂弟呢?裴义若是得了从龙之功,岂不是窜到自己头上来了?但魏王……圣心已定,与圣人做对……想到这里,裴礼不禁望向自己的儿子,裴熙挑了挑眉,一派自在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