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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范良的回答,圣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外两人:“范航、范舶,你们也不认得她?”
范家虽有个最末等的爵位在身,按道理说,逢年过节能入宫庆贺。但以他们家的颓败程度,别说在宫里有个站的地方,完全是连进门的资格都没。范良活到这么大岁数,也就有幸在圣人登基的时候见过一回天颜,他的儿子更不消说。穆淼再怎么照顾岳家,这帮人自己立不起来,有机缘都混不到站朝立班,他也无可奈何。
范氏兄弟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圣人音容,又是在这等情状下,早就三魂没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冷不丁被圣人问到,范航两股战战,哆嗦不止:“回,回圣人的话,微臣,微臣,微臣不认得她。”
父亲和兄长都这样说了,范舶也紧跟着来了一句:“正如父兄所说,微臣不认得她。”
范大娘子静静地看着这三人,唇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范家的三根顶梁柱,父亲范良贪婪又愚蠢,长兄范航懦弱又短视,幼弟范舶冷酷又自私,否则怎会做下这等蠢事?
圣人没理会范家父子的痛陈与哀戚,问匡敏:“那两个妇人怎么说?”两个妇人,不用说,自然是范大娘子的亲娘与穆淼的妻子范氏。
匡敏已得了信,闻言便恭恭敬敬地说:“皆在喊冤。”
范良一听,似得了什么天大的臂助,以哀求地眼神望着穆淼,不住对女婿使眼色,激动道:“圣人您看,微臣是被冤枉的,有人心怀叵测,不想让微臣的外孙女嫁给鲁王的儿……”
“够了!”穆淼一拂衣袖,面沉似水,语气如冰,“我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爱过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
范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本想说什么,侍卫们却怕了他的口无遮拦,对圣人颐指气使不说,嫌死得不够快还将鲁王攀扯进来。他没脑子,侍卫们却不敢再让他胡说八道,唯恐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让自己陪葬,干净利落地堵住他的嘴。
穆淼望着范大娘子,沉默片刻,缓缓将自己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她,我……不至于认错自己爱过的人。”
怀抱爱子颠沛流离都不曾落过一滴眼泪的范大娘子,听见这一句话,泪水却不住滚落。
骗子,你这个骗子,如果你没有认错,为什么这十八年来都认不出那个冒牌货?我抱着对你的恨意在尘世苟延残喘,你又为何在父母兄弟都不认我的时候挺身而出?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会让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你,谁让她已经和你生了两儿两女,与你做了十八年夫妻。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妄冒为婚,你以受害者的姿态等圣人宣判,再为她求求情,让圣人从轻发落就行。明明有面子里子都能保全大半的做法,为何要在这时候站出来,为我说上这么一句话?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她还是不谙世事,沉浸在诗书中的闺阁少女。夏日去京郊避暑,坐在扁舟之上,缓缓游过荷塘,她诗兴大发,接连做了好几首诗,忽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问:“比起较为俗艳的‘绿’字,我觉得‘碧’字更好一些。”
她生得美貌非常,不知多少少年郎君对她大献殷勤,她对此腻歪得很,本不欲搭理。但涉及到自己最喜爱也最自豪的诗赋,她又忍不下这口气,便转身望向说话的少年,见他衣衫华贵,眉目风流,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跳的同时立刻腹诽,觉得此人必是花丛老手,自己断不可被色相迷惑了去,态度便冷淡傲慢到十二分,讥讽道:“大俗即大雅,若每首诗都是清风明月,为何不去修道成仙?”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竟收了折扇,对她行了一礼,正色道:“阁下高见,是我拘泥。”
他,他,他喊我“阁下”?
因着好诗书不好女红,又不怎么会与人相处,范大娘子已被父母兄长批评了不知多少次。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郑重的态度肯定她的才学,还尊称她为“阁下”,她心中简直乐开了花,便为自己刚才的以貌取人和冷淡态度而羞愧,干巴巴地说:“不,不敢,我才疏学浅……”
接下来怎么了呢?是了,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聊得特别开心。她在家中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因为怎么说话都不讨巧,索性沉默寡言,不知为何,她在这个少年面前竟有那么多话要说。他们谈诗词,谈歌赋,谈历史,谈……谈得奶娘忍无可忍,将她拽走,狠狠地在阿娘那里说了一顿,害得她被罚抄了一百遍《女戒》。她气得直跺脚,想骂那个害自己受罚的少年,却怎么也舍不得。
因为这件事,她被禁足了一个月,才能被阿娘领着去旁人家做客。不知为何,她每次都能遇到那个少年,见他花样百出地窜进人家家里,翻墙啊,钻狗洞啊,扮小厮啊,什么招数都用尽了。既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担心,与他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很开心。等他走了之后,又有些后悔,不是后悔与他见面,而是后悔自己话说太多,不够贞静,怕被他讨厌,但下次见了他,两人又继续叽叽喳喳……
两人才见几次,范良就知道了,他大发雷霆,指着她痛骂,让她“享受家族带来的荣华时,也要尽到自己的义务”。她倔强不肯服输,范良便将她锁在家里,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去。她心中忐忑又期待,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为一个名字都不知道,只见过几次的少年,与父亲对抗了整整半年。等她禁足令解开的时候,全家上下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原来,他竟是郑国公的嫡幼子;原来,这半年中,他也一直在与家人抗争;原来,她能被解禁足,是因为穆家的媒人已经到了范家,他要娶她为妻!
知道这个消息后,她欢喜得几乎要飞起来,那个俊朗又骄傲的少年笑得傻乎乎,诚挚又坚毅地告诉她,你不要怕,我会快点娶你进门,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人!
那时的她是多么开心,多么幸福啊,因为要嫁给他,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女红上没天赋,不能给自己做一件精美的嫁衣,给他做的香囊荷包也拿不出手。偏偏就在这时候,父兄对她说,你性子孤拐,不讨人喜欢,势必难以在穆家立足。正好,你庶出的妹妹乖巧伶俐,八面玲珑,让她做你的媵从,陪你一道嫁过去,也好帮衬着你在穆家站稳脚跟。
天底下有纳妾资本但没纳妾资格的男人有很多,他们与所谓的“妾”生了许多儿女,却由于这些“妾”的不合法,导致庶子庶女的身份只能跟着母亲一方走,一出生便是奴籍,哪怕放了良,奴籍的身份也是抹不去的烙印。偏偏家境略好一些的人家里,这些庶女也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长大的,婚事上难免高不成低不就。
也不知哪个天才,瞧见嫡女面貌平平,庶女美貌绝伦,嫁嫡女的时候便陪了一个庶女去。后人有学有样,久而久之竟成一种默认的规则,她的生母与庶妹的生母便是如此情景。
范大娘子讨厌与自己血缘最亲的那位庶出的妹妹,非常讨厌。因为所有人都喜欢她胜过喜欢自己,包括她嫡亲的父亲与兄长。偌大范家,从上到下,一提到二娘子就赞不绝口,连道可惜。提到大娘子却多半是什么性情孤傲,难以相处之类的话语。就连阿娘也让她多和妹妹学学,勤练女红,诗书无用。莫说穆淼许下了“只你一人”,哪怕没许,她也不会让这个妹妹恶心自己一辈子。
她吵,她闹,她威逼父母,你们若要她当媵从,我就不嫁。范家急于攀上穆家,在她的执意要求下,父亲改了主意,她亦欢欢喜喜备嫁。谁料出嫁前的三日,喝了兄长端来的一碗汤羹,脸上起了红疹。
她从没想过,她的骨肉至亲这样利欲熏心,明明是十天半月就能养好的病,他们却连说都不敢对穆家说一声,唯恐耽误婚期,穆家会觉得他们不识抬举。为此,他们竟直接将她关起来,她若闹得狠就强行给她灌药,让她昏昏沉沉,哭喊无力。
新婚的前一夜,庶妹临门,笑得娇艳:“姐姐,你不是看不起我么?不是不肯让我做媵从么?现在好了,我就要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你开心么?唉,要不是你不给我留活路,做妹妹的也没想走到这一步啊!”
她死死地盯着这条用贤良淑德掩盖黑心肠的美人蛇,恨不得生生吃了她:“你不会得逞的,他会发现的!”
“是么?你们才见过几次面呢?三次?四次?我若告诉他,我早就对他心生爱慕,为引他注意才与他相遇,他年少气盛,知道自己被隐瞒,当然会冷落我,曾经的相处更是提都不会提。但只要他发现,没有了他的庇护,我在穆家活不下去之后,他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切的不妥当都有了解释,时间和经历很容易改变一个人,不是么?等我们有了儿女,相处出了感情,你就是出现,又有什么用呢?”庶妹眼波流转,娇媚得意非常,“若是父亲选择的女婿,我还真不敢大胆下注,姐姐的眼光,我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