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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多铎洗漱后送早饭的小学童就来了,他一边把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来一边说:“夫子,昨日那疯女子冒认师母的事情,被院里管事知道了。”
“哦。”多铎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学童以为他还在为昨日的事情不痛快,于是继续道:“听说现在说要把她赶走呢,还骂了总管老头一番,虽然那女子怎么看怎么可怜,不过这样一来也就省得夫子烦恼呢!”
“赶走了?”
“听说不肯走,苦苦哀求来着,说自己不能丢下夫君一人什么的,唉,真是的,难道她是看夫子你人品好可欺负,所以继续招摇撞骗?管事向来以铁面冷血著称,怕是不过三刻钟她便被扫地出门了......”
面前的早点一下子变得滋味全无,多铎拿起书便朝院门方向走去,急得那小学童在身后大喊着让他回去用饭。
一路上不少学子都极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院门很快进入视线之中,他正要抬脚跨入门槛却又缩了回来,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尤其在此时,他觉得简直就是烦透了!
于是索性转身大步流星向善食堂走去,远远就看见书院大门开着,十多人推搡着正要走出大门,而落在最后的那个人,身影纤弱,一想便知就是静怡。
心下无端一紧,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把她往回带。
她回复了女装,穿着一身青色襦裙,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冷哼一声,说:“不是说自己是我的妻?怎么敢说走就走,心虚吗?”
那些人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惊得下巴掉了一地,不是吧,敢情这位学院新贵是来跟这可怜女人算账的?
“不是的,”静怡连忙摇头,昨夜苏珊已经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诉她了,她伤心难过之余也渐渐接受了多铎忘了她这样的事实,“是我错了,我......”
多铎根本不给机会她说下去,不由分说地扯着她就往自己住的院子而去,善食堂的那些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被挟持而去的静怡表示同情,也有气愤的骂道:“这可怎么办?说好了跟大家下山买菜,现在该她拿的那些谁来帮她拿?”
“你没看见铎夫子的脸色?真是可怜,忆夫成狂偏碰上个不肯善与的主儿,你就少跟人计较了!”忠厚老实的掌勺叹道。
他们不知道,可怜的该是多铎才对,他以为静怡是要被赶走,这才不顾场合地发飙把人带走。
静怡被他带到他的院子前,心疼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说:“你别生气了,昨天的事你说不是就不是好了,不要把我赶走,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你不喜欢,我便不去打扰你......”
那目光看得多铎心下猛地一动。
“院子脏了,把它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这些仙客来要修剪好,水缸里的水必须是满的;还有,青石凳子桌子都要擦干净了,午饭前要全部做好,听见了没?”
“哦。”静怡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他姿态潇洒地负手大步离开。
授课完毕时已是快到午时,多铎被一众同僚拉去共用午饭,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震。
石凳子桌子的确干净了,湿淋淋的大片水渍,水缸也果然满了,水都满溢了出来,地上的确一尘不染,都是水,像夜半遭了雨神的眷顾,地面泥泞不堪。
最为惨不忍睹的是那仙客来,有如遇上水灾般花叶半片不留,多铎满头黑线,愤怒的目光像锋刃般锐利,搜寻着那始作俑者。
她正背对着他,低着头弯着腰在水井旁去弄那被她不知如何就撞散了的木桶,他黑着脸走过去,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整个儿提起来扔到厢房前唯一干燥的走廊上。
他盯着她怒道:“你不是说你已为人妇吗?怎的连这种最简单的家事都做不好?”
静怡看着面前怒火中烧的多铎,心里满满的都是委屈难过,吸着鼻子哽咽道:“我不是故意的,倒水进水缸时,水缸太高了,我举起的木桶一下子掉在地上,如是几次才搞得满地是水,也不知道怎么修剪那花,不是把叶子去掉就好了吗?我家夫君,从来都不会种什么仙客来,更不会舍得让我干这种活儿。”
“你家夫君,说的不就是我?”多铎俯身看她,眉毛一扬道:“我不种仙客来,那种什么?”
“腊梅。以前家里有一片梅林,你喜欢在林子里煮茶赏梅。”
“跟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
“不是,跟别的姬妾。”
“我还有姬妾?那你说说看,我到底是谁?”
静怡的肚子这时很不应景地咕噜一声,她苦巴巴地看着他:“我饿了。没力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冷笑,“活该。”
她伸出手可怜兮兮地递给他,让他把自己拉起来,他皱皱眉,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她的衣袖作势扶她。
静怡只得自己勉力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屋。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张方凳,一扇山水屏风,后面便是卧室。
多铎把带回来的一个装了四五个包子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拿过一本书坐在窗前,余光瞟着风卷残云的静怡,不时飘来两句风凉话:
“没点斯文,活像饿鬼投胎。”
“悠着点,小心噎着了。”
“别让人看见你这模样,仿佛我虐待你似的。”
话没说完,静怡果然呛到了,咳得难受到眼泪都几乎要出来了。
多铎一脸不耐烦地拿过杯子给她倒了杯水,静怡喝下了才慢慢顺了气。
“你本是盛京一大户人家的独子,父母早逝,妻妾成群,后来生意失败倾尽家财,那些姬妾作鸟兽散,你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被人救起却忘了前尘往事,我为了寻你走遍盛京临近的州县,终于在此地寻回你,你却已经不记得我了。”静怡一边喝水一边说:“你现在可曾相信我是你的妻了?”
多铎闻言,就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只问道:“夫妻朝夕相对同床共寝,那我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印记?”
静怡愣住,印记?她记得他身上本有几处伤痕,都被老头子研发的白玉膏治好了,就连欺骗阿敏的那一刀都不复有痕迹,至于什么痣啊,胎记啊,能看的部位基本都看过了,没有,不能看的看不到的就不知道。
哪里说的出呢?
多铎冷冷瞥了眼哑口无言的静怡,又问:“说不出?那姑且说说你自己是哪家闺秀有何能耐?”
这次静怡更加哑口无言了,她嗫嚅着说:“我不是哪家闺秀,也没有什么能耐,我只会敲木鱼,后来卖过红薯。不过我做的红薯真的很好吃......”
多铎额上青筋突突跳起,敲木鱼?卖红薯?
就这样,静怡再一次被扔出屋外,木门砰的一声被无情关上。
次日,静怡再度发挥她打不死的小强的心态,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又抢了小学僮的食盒屁颠屁颠去给多铎送早饭,多铎推开门,就迎上静怡那灿烂的笑脸。
用过早饭,多铎要在院子里作画,让人搬来长桌放好,他压好大幅宣纸,眉毛都不抬一下,说:“研墨。”
静怡往墨砚里倒了水,拿起墨锭子慢慢磨了起来。
多铎凝神思虑了一会儿,然后执笔蘸墨,开始画兰花。
“我说这画啊也真有奇怪的,明明这草叶子是绿的,花也是有颜色,但用深浅不一的墨画出来,只有黑白二色,却感觉逼真鲜活。”她一边看他画一边说。
“你也懂画?”
“不懂,”她想了想,笑嘻嘻地说:“不过画画要比写字好。”
多铎取出私章在兰花图题字落款处印上,“画画从来讲究神韵气质,不求实录。”
“这画是画给我的吗?”
“五两银子。”
“啊?”静怡良好的自我感觉被摧毁,喃喃道:“五钱银子行吗?先赊着,善食堂发了工钱再给......”
多铎煞有介事地看她一眼,“城里的苟员外早就订好了,你那银子留给自己慢慢花。”似是不忍见她的挫败沮丧,他又拿起笔塞到她手里,“或者,你试试画,画得好的话我们一物换一物。”
静怡拿起笔,在纸上画着她最拿手的动物写生。
把画递给多铎时她都不敢看他的脸,果然,他脸黑如锅底,带着怒气道:“你这也叫画画?”
“你不觉得这只猴子很可爱?”她干笑两声,“不是说神似就成了吗?”
“你不会写字也不会画画?”他冷声问。
“我在学,一直有学的。”她连声保证。
“你也没读过圣贤书?”
“很少,经书看得比较多,不过有些字勉强不懂而已。”她声音低下去。
“好,很好。”他讽刺道:“那你会什么?不会持家,不识书画,不懂妇德容工,我究竟看上你什么,会把你娶作妻子?莫非你什么都不懂,只会暖床?”
“不,不是的。”她垂头丧气地看着他,“通常把床暖好的人都是你......”
多铎闻言更是满头黑线,只听得她继续说:“常把人折腾到三四更天才给睡的人也是你......”
多铎暴怒,正想吼她一声“滚”,她却吸吸鼻子很可怜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嫌弃我。”
她的留海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见表情,声音前所未有的虚软无力,多铎心里的不满和火气却因此而消失大半,说:“我……没有……”
“我知道我没有学识,没有淑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衣裙都没有,到善食堂吃饭的人都在偷偷看我,然后偷偷笑你。我想这本也没有关系,夫妻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东西,旁人说什么都没用,但是没成想原来你是嫌弃我的,你为什么要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呢?要是一开始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下指认你就好了……”
“我说了,我不是……”见她潸然欲泣转身要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她,却被她轻巧避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背影落寞。
多铎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适才一瞬间的失落不是骗人的,如今的烧心感更不可能作假,她难过了,他心疼了,无德无才,可自己偏生娶了她,若非有极为离奇的解释,那么答案其实只有一个。
他伸手抚着自己的心脏,不敢再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