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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第二日起得迟,故意在吴心绎去长房请过安以后才慢悠悠地往过走,他想找秦夫人聊聊子嗣的事情。但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妥,他已经要到而立之年了,膝下仍然无子,拿什么说服母亲?况且他整日里在外忙碌,秦夫人捞不着人,便只能去为难吴心绎。
他改了主意,又出府去往药房走,去找主持药房的陶翎。
陶翎正在柜台上站着,同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笑着说话,见他来,语气夸张地“哎呦呦”了一声:“东家来了。”
谢怀安向她点头微笑,问了问药房的经营状况和收支,便将她叫到诊疗室去了。
这问题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面对一个女医生,谢怀安与陶翎相对而坐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左顾右盼了半天,勉强开口:“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方面的知识……”
陶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脸茫然。
谢怀安斟酌了半晌:“我和我妻子打算要一个孩子。”
陶翎更加茫然,不知道这事同她有什么关系,但出于礼貌,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很好啊,恭喜东家。”
谢怀安苦笑了一下:“但我们成婚至今,一直没有动静……”
陶翎这才明白他吞吞吐吐的原因,不由失笑,医者父母心,她不觉得尴尬,反而颇为关切:“我太不懂孕产这些,我的专业不在于此,不过我可以帮你引荐上海的一位靠得住的医生来,让他帮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谢怀安犹豫着,迟迟没有给出答复。他有点讳疾忌医,生怕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陶翎看出他的心思,忍着笑劝他:“你和大奶奶身体都很好,应当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多问问总是没坏处的,如果你信不过西医,也可以找中医来把把脉。”
谢怀安叹了口气:“倒没有什么信过信不过之说,只是觉得有点……算了。”
陶翎也不强迫他:“如果两方身体都很好,房事频率也正常,迟迟无法受孕兴许和环境水土有关,要是大奶奶习惯不了府里的吃食,也会对她受孕有影响的。”
谢怀安头一次听说这番论断,不由仔细回忆了一下吴心绎在饮食上的问题:“她惯来吃得少,倒是没说过合不合口味。”
“东家下次去上海,可以寻寻我说的那位医生,”陶翎写了张便笺纸给他,是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他是孕产和妇科的权威。”
谢怀安将那纸条接过来:“那……是不是应该将内人一并带去?”
陶翎笑道:“如果能带去是最好,但要是你确定大奶奶身体没有毛病,那不带也行。”
谢怀安点了下头,把纸条折好,放进西服口袋里:“我最近很少过来,药房怎么样?”
“维持正常运营,但收益远远比不上纱厂,”陶翎一边说一边皱眉,犹豫了一下,又道,“但贵州那批药品的货款迟迟没有到账,沪上也没有消息,我算了算时间,应当已经进贵州地界,交由唐老总负责了。”
谢怀安眉心一跳:“跟贵州那边有联系吗?”
陶翎摇了下头:“从没有,我打过电话,但没有回复。”
谢怀安抿着嘴,半天没有说话。陈暨曾再三警告他跟唐继尧做生意千万当心。但他却觉得,唐继尧一个封疆大吏,应当不至于如此坑蒙商人。
难道真的出问题了?
他又把眼睛抬起来:“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亲自去跟贵州联系。”
他跟顾品珍打的电话,但顾品珍却说对这批药品的进度毫不知情,但他愿意帮着去问问。
谢怀安在电话里跟顾品珍相谈甚欢,放下电话却觉得预感不详,他又跟上海那边的药房打了电话,问当初派出去交货的人有没有回来,或者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还没有等到上海的回电,顾品珍便将电话打来,说药品已经进贵州了,他查过账,发现有六百块大洋的药品进购支出,应当就是付的货款。
这通电话使谢怀安心中疑虑更甚,因为当初讲好的条款是药品进入贵州即付一半的货款,让负责押运药品的几人之一先行带回,但顾品珍查到的账目支出却只有六百。
谢怀安晚上回府用膳,说起这件事来,打算亲自到贵州走一趟。因为这批货款实在是太重要,几乎是他账目上七成的流动资。
秦夫人对此没提什么反对意见,她也知道提了无用,因此便只盯住他注意安全,行事当心。反倒是吴心绎恋恋不舍,又闹着要与他同行。
谢怀安不知贵州水深水浅,自己都还绷着神经,自然不敢带她去胡闹,还将她的提议当做小媳妇撒娇卖痴之举,哈哈两声便过了。
吴心绎至此开始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还不敢让秦夫人知道。
谢婉恬就是在这个当口里回来的,带着她那来自异国他乡的新婚丈夫。她还是亭亭玉立,含蓄婉约的,但那含蓄婉约里已经多了些别的味道,透出同乔治如出一辙的,带着洋味的优雅。
他们在上海,乔治的宅邸里落的脚,先联系了婉澜夫妇,又给吴心绎打的电话,缺了谢怀安这个居中调停的人,她跟乔治都不敢直接去面对秦夫人,本来央求婉澜跟他们一起回去,但陈暨却又有脱不开身的事情。
吴心绎赞同他们在上海先等等,最好同谢怀安一起回来。已经是六月,暑期上来,镇江处处闷热,再加上对谢怀安牵肠挂肚,使得她心浮气躁,只平衡自己的情绪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
婉澜在旁边听着,笑了一句:“不会是怀孕了吧。”
这句话让吴心绎心里咣当了一声,她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被婉澜一提,只觉得一颗心都躁动了起来,竟是连电话也讲不下去,急慌慌地要去寻郎中来看。
婉恬将电话挂断了,轻轻叹口气:“想必是被母亲在子嗣上面为难了。”
婉澜笑了笑:“怀安已经快要三十岁了,膝下无子,到底说不过去。”
婉恬看了她一眼:“那你呢?玉集大哥已经三十了吧。”
婉澜把眼睛垂下来,语气轻飘飘的:“你以为我没有被婆婆为难吗?”
婉恬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不说话了。
婉澜又叹了口气:“我想,或者换个大宅子,给他纳上两个妾……把立夏收了当通房什么的……先有个孩子再说。”
婉恬大吃一惊:“先前你怀着的时候,母亲想让姐夫把立夏收房,你不是还很不高兴吗?”
“如今我也不高兴,可那又能怎么样?”婉澜把玩着手指上一枚戒指,让它的切面去反射阳光。婉恬跟着她的动作看,太刺眼的时候,还会拿手挡一挡。
她今日穿了英式绸缎的裙子,头发剪短了一些,烫了卷,像洋女人,别致又有风情。
婉澜不想在妹妹面前透露她婚姻生活里的窘境,便拿手去撩她的卷发,故意改话题:“你跟走前一点都不一样了,要是被母亲看到,准得把眼珠子吓掉。”
婉恬掩着嘴偷偷笑起来:“哪里敢这样见她,一定得换了衣服再去的。”
她带了婚礼的照片给婉澜,黑白的,厚厚一沓。乔治找了他的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勋爵来扮演新娘的父亲,让婉恬挽着他的胳膊进教堂,还给他们拍了合影,那位勋爵个子矮矮地,比婉恬高不了多少,笑起来的时候倒是满脸和气。
“他父亲来了,继母没有来,”婉恬道,“哥哥和姐姐们也都来了,呶,这是我们的合影。”
婉澜捏着相片的一角,仔细看上面每一张脸,大家都微笑着,但看不清微笑那张面具后面真正的表情是什么。婉澜只认得薇妮一个人,便指着她问:“这是乔治那位当伯爵夫人的姐姐吧。”
婉恬笑着点头:“她待我很好,帮我很多。”
婉澜点了下头:“那就好,我之前还担心乔治为了娶你而跟家族决裂。”
“怎么可能!”婉恬语气夸张,“我决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或许以后不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决不能成为他家的敌人。”
婉澜笑着赞许她:“可惜你没有把他的父母带回来给咱们的父母亲看。”
“他继母不会来,也不会让他父亲来,”婉恬将那一叠照片都交给婉澜,让她任意翻看,“但他教父倒是提过对中国很感兴趣,想要在未来某一天来此旅行。”
婉澜一边看一遍不以为意地笑:“没有兑现的承诺,就当他没有发生过。”
婉恬要在上海再办一场婚礼,依然是穿白纱的西式婚礼,这让她觉得遗憾,因此对这场婚礼也没有什么期待,如果说在英国教堂的那场是两个相爱人结为连理的神圣仪式,那上海的这一场则更像是赌气的结果。
她几乎照搬了婉澜结婚的所有流程——就在她结婚的那家饭店,用她当年定做的婚纱,证婚人是千里迢迢从北京请来的英国驻华大使,与张謇相比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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