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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命运是被眷顾的,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有人出来拉他一把,在他想要停止什么的时候,也总会有一只手出来,将他希望的那件事拖住。
谢道中在谢家老宅的书房里,听完了谢怀昌的电话,他没有挂机,只拿着听筒陷入沉思,他独自在书房的时候没人敢来打扰,因此整个屋子都是静悄悄的。
书房里有一座一人高的自鸣钟,到了整点,忽然发出“当当”的报时声,静止良久的谢道中忽然惊醒了似得,将听筒挂回电话上,又重新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
谢怀安在上海接起那个电话,听见父亲的声音:“你在上海有没有相熟的医生?最好是洋人。”
他愣了一下,赶紧问:“父亲生病了?”
谢道中回答:“没有,是给你弟弟备着的,他恐怕要回来了。”
谢怀安紧张道:“怀昌不是要出洋了吗?”
“我刚刚跟他通过电话,”谢道中慢吞吞道:“他出不了洋了,他已经被借调去中央陆军第三师第六旅炮兵第一团,要到长沙剿匪了。”
“匪?”谢怀安一颗心直往下沉:“革命党?”
谢道中叹了口气:“是的,革命党,这是吴子玉故意的,他要你弟弟和革命党彻底断开关系,他不能有一个给孙文效力的姻亲。”
谢怀安立刻问道:“那蓁蓁呢?”
“她还不知道,”谢道中道:“我想你也不会愿意让她知道,这件事情不必告诉你大姐,叫她好好养胎,你回来的时候记得从上海带医生回来就是了,我想你弟弟过不了几天也要回来了。”
而且还要带着伤回来。
谢怀昌的确是和革命党没什么太深关系,他兴许至今都没有机会见到孙文,如他自己所说,他诚然是同时和南北都有关系,却同时和南北又都没有关系,因为两方都不会愿意让他接触到真正核心的东西。
中央陆军第三师的师长是曹锟,曹锟是吴佩孚的顶头上司,是他的贵人,不得不说,吴佩孚对谢怀昌的确是仁至义尽,他要后者将忠心直接表道曹锟面前——你同南方有没有联系都不要紧,只要让他相信没有就行了。
他回京城谢府收拾行礼,谢道庸在屋里坐着,嘬着一袋烟,若有所思地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
行礼很少,不多时便已经收拾完了,他提着箱子在谢道庸面前落座,轻轻叹了口气:“叔父有话要叮嘱我?”
谢道庸慢慢“嗯”了一声:“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昌道:“我还没有打算,只能上了战场再看看。”
谢道庸又“嗯”了一声:“曹仲珊这个人……”
谢怀昌立刻竖起了耳朵,谢道庸看人看事都很准,这本事他已经领教过很多次,但谢道庸却没有说下去,似乎很难评判这个人。
他又沉默了很久,才继续说道:“曹仲珊未必会格外注意你,他没有很深的心思,他只是个武将。”
谢怀昌点了下头:“吴子玉不仅仅是担心我的立场耽误他的仕途,他兴许还想拉我一把,让曹仲珊也当一当我的贵人。”
“那是自然,他还想让你做他女婿来着,在官场上,亲戚总比别人更叫人放心,”谢道庸嘬了一口烟嘴儿,又道:“曹仲珊待吴子玉很好,兴许已经不是普通的上下级了,可吴子玉倒是有点还防着他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我太麻烦了吧。”谢怀昌道:“您说他未必会过多注意我。”
谢道庸又嘬了口烟嘴儿:“吴子玉肯定不会把他真正的意思说给曹仲珊,而后者又没有太深的心思,没准只是以为吴子玉塞个亲戚给他呢。”
“那我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谢怀昌将目光从烟袋移到他脸上,轻轻笑了起来:“武将到底比文臣好糊弄一些。”
“你若也只是个武将,吴子玉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谢道庸脸色舒缓一些,呵呵笑了起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到底是南北哪一方的人?”
谢怀昌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的立场,您不是早就知道吗。”
谢道庸叹了口气,袅袅吐出一口烟来:“看来是南方人了。”
谢怀昌挑了下眉:“您看好南方?”
谢道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万能的,我若什么都能看出来,咱们家早就飞黄腾达千秋万代了。”
谢怀昌轻轻笑了,他弯腰将箱子提在手里,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叔父。”
谢道庸没有动,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要实实在在上战场去的,小心些,子弹可不长眼,不指望你建功立业,活着回来就成了。”
谢怀昌笑道:“我也不是建功立业去的,您放心吧,过不多久我就回家了。”
谢道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可以糊弄曹仲珊,但别想着糊弄吴子玉,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谢怀昌又笑:“曹仲珊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只不过他相信吴子玉,但吴子玉不相信我罢了,这次事情过去之后,我得好好跟吴子玉谈谈。”
谢道庸“嗤”地笑了一声:“你跟吴子玉谈什么?热血?还是情怀?你总不会以为吴子玉那样身份的人,还能被你在沙龙上喊得那两句口号给说动吧。”
谢怀昌忽然讪讪起来,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跟他谈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怕会被他直接赶出去吧,还不如谈谈利益上的东西,只可惜我没什么利益可谈。”
谢道庸道:“所以呀……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忙完了回府吧,你母亲已经在给你相看媳妇了,不如趁机回去将亲成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谢怀昌咕哝了一句,露出一副不情愿的神色:“连叔父都知道了。”
谢道庸笑眯眯道:“我自然要知道,是你的媳妇还是我的女婿都未定呢,你爹娘是瞧上了郑家的门楣家风,这亲非结不可,还好咱们家没主的孩子多。”
谢怀昌又咕哝了一句什么,但谢道庸没听清,也没有多问,他知道谢怀昌心里正紧张,因为他从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
“我该走了,”他又说了一遍:“叔父保重。”
谢道庸依然在椅子上没有动,只向他轻轻颔首:“一路平安。”
谢怀昌点了下头,推开门走了出去,谢道庸竖着耳朵听他脚步声渐行渐远,用力吸了口烟。
谢怀昌当然不会是建功立业去的,没有谁的功业是通过打自己人建起来的,中国难道还不够贫苦还不够乱?兴许南北都希望和平统一吧,却也都希望这统一是统在自己手里。
他在出发之前入列,这让他的顶头上司第六旅旅长张鸿逵有些不高兴,觉得他搞了特殊待遇,他跟谢怀昌虽然没有见过面,却已经能算得上是同僚了,先前南京给他安得官衔是军官学堂教务主任,而堂长正是这位张鸿逵。
谢怀昌不想惹事,因此张鸿逵阴阳怪气的刺他两句他也只能全盘笑纳,他没工夫将精力浪费在别的地方,他得琢磨着如何不缺胳膊不断腿地从这个战场上下来。
“所以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谢婉贤坐在床边,毫不客气地伸手往他纱布包裹的伤口上戳:“把自己弄伤然后下来?”
“伤口是真的!我的小姑奶奶!”谢怀昌嘶声惨叫,赶紧往床里挪了又挪:“而且你要庆幸我是用这个方法下来的,这样我还有机会再回到战场去,打那些真正的敌人。”
谢婉贤轻轻叹了口气:“我都不敢问你战场上的事情。”
谢怀昌微微笑了起来:“没什么好讲的,开战后有很多人在前面冲,枪声炮声和人大喊大叫的声音,什么都有,我拿枪冲在前面,向人膝盖处开枪,其实也没有百发百中,后来中了弹,就倒下来了。”
谢婉贤道:“那些膝盖中枪的,恐怕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谢怀昌赞同地“嗯”了一声:“或许吧,不过总比死在那里能强上许多。”
谢婉贤道:“可是你撤下来了,还是会有很多人死掉。”
谢怀昌轻轻叹了口气:“我死掉了,也同样会有很多人死掉。”
谢婉贤一下子涨红了脸:“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阿贤,”谢怀昌道:“我不是救世主,我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打消上头开战的决定,你心里偏向革命党,所以希望他们没有任何人员伤亡,可我们的兵也不是生来就该死的,不打死别人,别人就要打死我。”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你去学习吧,我想睡一会。”
谢婉贤脸涨得更红,并且双颊发烫,她知道自己说了蠢话,却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个局面,她看了一眼房间里的自鸣钟,嗫嚅道:“可是……可是你马上该换药了。”
医生是谢怀安从上海带来的,在他受伤之前,外科医生便已经在谢府等候了,他中了不止一弹,这是在战场上耍花招的报应——故意让第一颗子弹打上左肩的时候,有另一个子弹从背后发来,打穿了肺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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