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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烟阁实际上并不是一座阁,是一座楼。地处三千繁华的长安街,隐匿于悬桥巷的巷尾,它是浩瀚江湖里一座小楼,也是“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小楼。紫烟阁在长安街一向名声卓著。不知道什么时候,紫烟阁的一楼与二楼租了出去,悄悄挂了一块黑漆牌匾。一楼是间小小的古玩杂货铺,名字唤作七月曼童馆。知道的人,都来这个小馆子内搜罗各色新鲜小玩意儿。这里门槛不高,什么泥塑的娃娃、草编的篮子、银子雕刻的烛台、能滴出水的砚台,一年四季都有货。甚至连寻常人家的姑娘妇人都能踏入,将橱柜里的各色胭脂翻个遍儿,然后买回一两个价格低廉的古董胭脂盒子,欢天喜地地离去。二楼是七月曼童馆的贵宾室,只有肯出重金的豪富客人才能登门入室,在这里品一壶上好的茶水,由曾经名噪一时的长安四公子之一的公子夏蕤亲自接待。三楼以上则继续保持着紫烟阁的名号,异常神秘,极少见到有人迹出没。
这间古玩杂货馆的名气很大,名气大的原因则是据说它从不让它的客人失望。有些一掷千金的豪富曾故意刁难。街坊间传闻曾有人指明要买一簇月宫里的桂花,夏蕤居然也拿到了,完完整整地交给那位客人。——当然,究竟交付的是什么,是怎样拿到的,这一切都是谜。众人所知的是,朝廷里首富熊老爷的独子熊旻一夜之间好像变了性子,先是从整日在长安城第一青楼牡丹楼内寻花问柳的富家公子变成了疯疯癫癫的呆子,整日抱着一只白色鹦鹉鸟喃喃自语,几天内就消瘦的不成人形,随后卜馆的明丰道人带着熊旻来到七月曼童馆几次,最后一次由熊府老爷亲自作陪,几个人进入二楼后,不知道与馆主夏蕤密谈了些什么内容。反正从馆子里出来后,熊旻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良好少年,再也不踏足青楼楚馆。提亲的人因此络绎不绝,出没于熊府,几乎把门槛踏破了,却从不曾有得到允诺。熊府回绝的理由很简单,待到公子熊旻金榜题名后,再谈论婚嫁。这条消息一度震惊了长安城内所有的富贵人家。坊间纷纷猜测究竟是什么原因,竟然能够让熊旻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奋发读书,大有不入仕成功,便不娶老婆的架势。最后流言四起,有人将此前七月曼童馆的那则摘月桂的传闻结合起来,推测熊旻之所以转了性子,便是由于首富熊老爷不吝千金,买下了七月曼童馆的珍奇月桂,然后用月宫里的桂花治好了儿子的劣根性。
传闻固然无稽。但夏蕤就此一战成名。
三天前,长安城首富熊老爷派管家熊宁亲自带了一小队人马,敲锣打鼓,挂着大红绸,来悬桥巷的七月曼童馆内,送上一副对联。此举更加坐实了熊府的公子熊旻之所以改变,与七月曼童馆脱不了干系。而熊府送来的这副对联,如今就堂而皇之地挂在七月曼童馆的大门口,左边写着四个字“无奇不有”,右边是另外四个字“无所不能”。这八个字墨汁淋漓,笔法如走龙蛇,据说还是怀素和尚的真迹。从此,七月曼童馆突然从寻常人家眼里的一家普通的古玩杂货铺,一跃而成为一间极其神奇的铺子,在这里无奇不有无所不能,据说连妖鬼过路都要来此问询。传闻愈传愈烈。如今这间小馆子的名声传播之久远,甚至带动了悬桥巷整条巷子的生意。而这间馆子的主人夏蕤,理所当然地凭借其出众的姿容,提升了整条街的颜值。——前者是真的。后者么,有关提升颜值云云,则出自夏蕤本人之口,真实性待考。
今天下午,夏蕤却当真对着窗外如情丝般缠绵的春雨,发了一下午的呆。手指间拈着黑白棋子,一颗颗拈起,又放下,目光悠远不知去处。明堂内了无人迹,入门左手靠墙一张一人高的柜台,四面墙壁挂满了箜篌、琴、与一些蒙尘的字画。许是这场雨的缘故,今日馆子内清冷的很,门可罗雀。门前檐下挂了一只铁丝鸟笼,笼子内的白色鹦鹉鸟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也望着屋外的细雨发呆。一人一鸟,都像是神游于天外。
东海龙宫太子敖信,夏蕤是素有所闻的。在三界内,龙宫地位并不算很高,与凡人关系也相对密切。东海更是世俗传说里老少咸知的地方。依据目前所了解的信息,东海这位太子风评很好,平素管教东海三千蟹将,能文善武。若不是太白楼里那位身披火红斗篷的鲛女投刺来访,恐怕在这三界内,无人会相信这样敦厚贤良的龙太子,居然也会惹下情债。
情债?嗯,肯定是一笔情债。夏蕤如此沉思道。这点,他可以从那鲛女毫不掩饰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一位普通的鲛女,居然胆敢开口索取龙宫太子床头的琉璃盏,且带着一种怨愤。只怕这尊琉璃盏,是鲛女与东宫太子敖信之间的定情信物也未可知。夏蕤叹了口气,他不怕客人挑的东西精贵,就怕客人要的不是东西,而是来索债。——索情债。
一谈到情字,夏蕤就本能觉得头疼。
他再次长长叹息了一声,放下棋子,有些莫衷一是。
铁笼内那只比寻常兔子还要肥硕的白色鹦鹉鸟闻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缩回小脑袋,以一种带有三分稚气的声音叫道,“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连你也来嘲笑我!”夏蕤愤愤地扔出一粒黑棋,砸向笼内那只白鹦鹉。白鹦鹉灵巧地扑闪翅膀在笼内飞了起来,闪避成功。黑色棋子落在笼子里,然后又从缝隙内掉落在地。“无所不能!无所不能!”白鹦鹉见躲过一劫,又以那种带有三分稚气的声音,尖声叫道,仿佛当真在嘲笑夏蕤此时此刻的无能。
夏蕤冷笑了一声。“再多嘴,我就拿你炖了做汤喝。别以为你家那位情痴公子金榜题名了,便能以官威替你赎回妖灵的自由身。我那日说的清楚明白,你在我这馆子里,若有半分的不规矩,立刻将你打的灰飞烟灭,去见你的旧情人白梅!到了那时候,就算熊旻能中状元,也没你什么事了!”他说完,故意“咯咯”一笑,展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白鹦鹉愤愤不平地扑闪翅膀,对他怒目而向。
夏蕤也瞪着它。
一人一鸟,虎视眈眈地瞪着对方,仿佛两只在争斗的蝈蝈。
没多久,白鹦鹉便先败下阵来,它耷拉着脑袋,再也不吭一声,掉头去看屋外,神情落落,显得无比的委屈。
夏蕤突然觉得无聊,讪讪地从旁边摸出一只酒葫芦,往口中倒了一大口桃花酿,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不敢去东海龙宫,只是,那个,呃,他是个旱鸭子!还没走到龙宫门口,只怕就淹死在东海了。只是这种话,让他怎么能够说出口?
所以,夏蕤再次吞了一大口酒,心内郁闷的紧。
“我的王,你又在想什么呢?”
竹帘一挑,从门外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厮。他放下手中雨伞,抖落蓑衣上的零碎雨珠,露出清秀的五官,勃勃透出一股英气。
看见他,夏蕤的眼神突然一亮。夏蕤原本就是个俊俏的男人,且俊俏的很有个性,两腮咬肌巨大健硕,额头宽广,最有特点的是一双眼睛清亮如酒。如一坛陈年的酒,既香且馥郁。却又格外地清,格外地亮。
“青瓦,”他像一只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一般,迅疾跳了起来,冲过来,一把拽住这个清秀小厮的袖子。急不可待地,双眼冒出了小星星。
“啊?”青瓦吓了一跳,立即想歪了,双颊飞红。“王,你做什么呢?”青瓦脸红红的,捏紧了拳头,面带警惕地看着他,狐疑道,“您不是想对青瓦……那个什么吧?我可是只卖身给你做牛做马,绝对不能够做那个……呃,那种事情!太侮辱我青瓦的妖格了!”
夏蕤知道他误会,呵呵地笑了,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慧黠。他松开了手,也不解释,在馆内转了个圈,看似无所事事地溜达了几步。青瓦却不上当,仍站在原地,一脸警惕地盯住他。夏蕤见奸计没有得逞,只得干笑了几声,干巴巴地,以那种冒着小星星的目光瞅着青瓦问道:“青瓦,你的避水珠没丢吧?”
青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淡淡道,“在呢,王。”但他脸上却惫懒得很,答复的有气无力。他走到馆子内坐下,闷闷的,显然极其不开心。
“青瓦,”夏蕤微微笑道,丝毫没有抱歉的成分。他双手一摊,无赖地笑道,“恐怕得麻烦你带我去一趟东海龙宫,我有事情要见太子敖信。”
“去东海龙宫做什么?”青瓦霍然抬起头,一脸警惕地问道。
夏蕤再次干笑了几声,然后才说道,“前几天你开门时见到门缝内夹着一张字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
“呃,约我去太白楼的那个主顾,是个鲛女,今天上午刚和我谈了单生意。”夏蕤见他一直闷闷不乐,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一脸诚恳地说道,“青瓦,你也知道,我是自立门户从家中脱离了一切关系,才能在这悬桥巷内开了一家捉妖拿鬼的馆子,管这六道中的闲事。这间馆子吧,每天打开门,就要吃饭交租子,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各项杂费,费用实在不菲啊!我这也是个要吃饭的俗人,所以,这单生意,我挺想接的。”夏蕤唠唠叨叨说了半天,见青瓦仍然转过脸闹着小别扭,胳膊肘捅了捅他,低声下气道,“这鲛人泪可是非常值钱的!大不了,事成之后,我分你一半,你看成不成?”
“切!我青瓦又不是个爱财的人。况且,这些珍宝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青瓦高傲地抬高了下巴,一脸的鄙夷不屑。
不爱财?珍宝对你没用?那本公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是一身破烂乞丐装,最后连衣服都掉光了,赤条条站在本公子面前。虽然说你一身雪白好肌肉,可以炫耀,但你那时候也毕竟是穷酸的啊!如今跟本公子装起清高来了!——夏蕤肚子里腹诽不已,脸上却仍挂着那种可怜巴巴的笑容,继续低声下气地求他。”好青瓦,本公子,不,本王就求你这一次,自打熊府那袋金叶子送来后,这馆子就没接到过生意了,我这实在是……手痒的很啊!“夏蕤说着,又展露出他那俊美的容貌,恬不知耻地一笑。
青瓦倒吸了一口凉气,见他连“本王”这种字眼都冒出来了,破天荒头一次主动承认他就是传闻里那个上古帝王。青瓦心头一揪,就为了这么袋鲛人泪,至于么?!他愤愤地转过脸,啐了一口,没好气道,“你明明知道,你一旦抬出王的身份,我便没办法拒绝你!这招太无耻了!”
夏蕤嘿嘿一笑。
青瓦盯着夏蕤那张从上古时期便没再改变过的容颜,强行忍住要伸手抚摸他脸颊的冲动,心头微酸,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痛楚袭来。眼前这个人,依然处于觉醒之前,以他身上所背负的诅咒,恐怕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真正觉醒了!那些狼烟,那些血与烈火,那面在长风里猎猎招摇的战旗,一瞬间都出现在青瓦的脑海内。青瓦从鼻翼里察觉到那种刻骨铭心的酸楚,然后低下头,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就是了!”他吐出这句后,一瞬间卸尽了全身的气力,困于战火与鲜血的前世记忆,再也无力自拔。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不让夏蕤察觉到他眼中正滚动着热泪,一只修炼了数千年的鱼妖的眼泪。他不怕诅咒,不怕地狱血海,却恐惧于自身灵力的日渐微薄,灵魂如雪般透明。若那一天当真来临,他的妖灵全部洗涤成白色,便是他彻底离开夏蕤王的时刻。——这一切,夏蕤王恐怕永远也不会知晓。有些时候,不知道,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吧!青瓦闷闷地起身,躲入后面的储物间,那萧瑟的背影看起来像极一只被打败了的公鸡。
他要做什么,青瓦从不问原因。他是他的王。自千年以前就是,前世今生,上天入地,碧落黄泉,他都是他的王。他以血誓毒誓追随的王。
所以,青瓦决定带他去闯东海龙宫。
夏蕤笑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夏蕤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青瓦的肩。不管青瓦又再次飞红了小脸,目光中充满了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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