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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祐三年,中都——
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颇具圣宠,他的府邸远远观去唯见一派奢华之色,内里更是处处雕梁画栋、帏绣成栊。
然而这富丽堂皇的府邸中,却有一处异常古怪的地方。这里没有朱瓦飞檐,亦没有长廊碧亭,有的只是三间乌瓦白墙寻常人家样式的小屋,与整个王府的建筑风格全然不搭。
第一次来访王府的人,绝对想不到在这里居住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赵王完颜洪烈的王妃。
屋内传来隐隐的说话声,声音的主人应是属于一名女子。
“承蒙道长不弃,愿收小儿为徒。康儿现在尚未归府,我已遣人去把他叫来,有劳道长耐心等待了。”包惜弱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她神情温婉和煦,眉目间却始终徘徊着几丝经年不化的忧郁与憔悴。
包惜弱对面坐着一个身穿道袍,背负长剑,头插白玉簪,双目凛然的道士。他说:“无妨,贫道近来闲来无事,又受王爷款待在府中讲道,拜师之事不急于一时。”
包惜弱听他提起完颜洪烈,一对姣好的柳眉下意识地微微蹙起,面上带出少许愁绪,紧接着又飞速敛去。
她想起自己儿子,说:“不瞒道长,康儿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半月前刚刚痊愈,只不过仍有些气虚体弱,一直调理不好。还望道长在教导康儿时多多担待一下。”
闻言,丘处机几乎忍不住怅叹出声。
他那个即将到来的徒儿生于王府,像他这样的公子哥,自幼养尊处优,不知习武锻炼,纵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算生病也有上好药材调理着身子,但这也只是让体魄看似强健,实则仍旧虚浮。在他看来这诸多富贵子弟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小毛病,不过就是那所谓的富贵病而已,实在是好处理得很。
只是,听包惜弱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他那个未来的徒儿的身体状况似乎并不单单如此,好像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糟糕许多。
罢了,纵使他那个徒儿是个药罐子又如何,总归是故人之子。
他劝慰道:“王妃……放心,我全真教功法最善养生,定能为他好好调理一番。”
“王妃”这个称呼说出口,丘处机不免停顿了一下。昔日故人之妻被迫另嫁他人,与仇人结亲后,更是一跃成为金国王妃。丘处机对完颜洪烈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可他目前又只能隐而不发。
听到丘处机这样说,包惜弱脸上再次露出些许笑意。
就在两人交谈时,突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的敲门声,然后有人在门外说道:“母亲,我进来了。”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锦衣绸履,面色有些苍白,却更衬托出他冰雕玉琢般的相貌,即使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丘处机亦不免在心底赞了一句好相貌。紧跟着,他看着此子身上的绫罗绸缎,想起他如今名字前的“完颜”一姓,内心深处原本因见到故人之子而产生的喜悦,又不由得因这个金人姓氏消隐了太半。
乔衡见屋内除了自己这一世的母亲外,还有一陌生道人坐于上座,脚步顿了一下。
包惜弱温柔地看着他,她拉过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自大病后就惯常冰凉的双手。她说:“康儿,你来得正好。这位是全真教长春子道长,还不快快过来见礼。”
被包惜弱唤作康儿的乔衡,抬眸看了一眼那个端坐于木椅上,面目清癯,正光明正大打量着自己的道长,心底说了一声该来的终还是来了。他从包惜弱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双手,神色不改的向丘处机见了一礼,说:“见过道长。”
丘处机见他神态落落大方,心底对他添了一份赞可。他捋一下自己的胡须,直言道:“我已与赵王说好,愿收你为徒,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包惜弱柔柔地看向他,示意他快行个拜师礼答应下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乔衡其实并不太想回答丘处机的这个问题。
乔衡是知道他为何要收自己为徒的。丘处机收自己为徒,非是认为自己是个可塑之才从而看好自己,也不是因为单纯的喜爱自己,更不是因为同情怜悯,或是想要传承道统之类的诸多缘由,他愿收自己为徒,只不过是因为一个赌约,一个与江南七怪定下的有十八年之期的赌约。
昔年,丘处机与江南七怪因误会大打出手,不相上下。最后虽然误会解除了,但仍旧没分出个武功高低。双方便约定各教一个孩子,待这两个婴儿十八年后,由这两个孩子比武,看看谁的徒弟更为了得,两方以此分个胜负。适时,郭靖之母和包惜弱都即将产子,双方做下约定,江南七怪负责教导郭靖,丘处机则教导包惜弱之子。
因种种原因,丘处机与包惜弱失散,十年后才找到了她。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对于这一日的到来,在之前乔衡已经试想过很多次了。
当他真的听见丘处机表明来意时,心中没有正常孩童得知自己能够拜入全真教时的兴奋激动,他只是有些意兴阑珊。因为他明白,想来不论这具躯体里的灵魂是谁,都无碍长春子问出这话。只要这具躯/体尚存,赌约尚未完成,他都会收“自己”为徒。
丘处机因自己是包惜弱之子而收自己为徒,包惜弱爱的是那个不知魂归何处的真正的“康儿”,完颜洪烈则是因自己是他最爱之人的儿子而宠爱自己。
当他无端被人排斥厌恶时,唯有他自知自己的清白,知道他们所恨、所恶的根本不是他;当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时,他同样不得不再次清醒又残忍地意识到,每一个人所爱、所喜的仍旧都不是真正的他。
他总是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乔衡垂下双目,敛去不该有的心思,以一个少年人该有的姿态看着正襟危坐着的道长。
长春子,丘处机。
不管怎样,这就是他今生今世的师父了。
他曲起双膝跪下,就地叩了一个头。他惯会装模作样,这两个动作由他做出来带出一份行云流水的干脆利落之感,显得毫不犹豫,带着一种由内而外发散出来的恭敬,毫无应付搪塞之意,尽显诚挚认真。
“康儿拜见师父。”
丘处机受他一拜,一直板着的面孔稍有软化。他说:“地上凉,快起来吧。”
乔衡顺着他的话站了起来,包惜弱怜惜地看着他,她叮嘱道:“康儿,日后你要好生尊敬侍奉丘道长,万不可怠慢师长,也不可懒惰。你师父他武艺高强,你好好跟着道长学习武艺强身健体,待学成后也不要仗着一身武功恃强凌弱。”
乔衡回道:“母亲放心,这些我都晓得。”
丘处机向乔衡招了一下手,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乔衡上前走了一步。
丘处机给他摸了摸骨,他说:“根骨不错,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只是他果真与包惜弱所言的那样体质不好,明显的气血不足。
他见乔衡听他此言后,并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心道这孩子是个沉稳的性子,心下略作满意。
他问:“之前可学过什么武功?”
完颜洪烈非常宠爱身体原主,王府里也供养着众多江湖客卿,自然也曾请人给完颜康打过武学基础。只是身体原主对这些又苦又累的基础功实在不怎么感兴趣,平日里又要跟着先生识文读经,闲暇时呼朋唤友在外游玩一番,在武功上所下的功夫不过寥寥。两年前就该完成的基础功,居然一直拖到今年才完成。
所以,乔衡实言道:“未曾习过什么武功,至今不过刚打好基础。”
丘处机听他这样说也没有感到多少意外,会点扎马步之类的基础功,已经比他之前想的什么都不会的情况要好很多。但他依然忍不住的感慨了一下,完颜王府中也算是高手云集,想来他这个徒儿自幼少不了高手指点,在这种情况下竟然直到如今才打好基础,他也只能在心底叹息一声了。不过这样也好,不曾学过江湖上那些杂七杂八的武功也不算什么坏事,一心一意跟着自己学习全真教功法,免得日后走了弯路。
于是,他说:“现在江湖上流传的诸多功法残缺不全或是暗藏弊端,不学也好,今后自有为师传你诸般武艺。不过今日就算了,明日我再开始教你习武。”
包惜弱素来不通武艺,心性荏弱良善,对打打杀杀的事情也不感兴趣,因此便只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这师徒二人说话交谈。
接下来,丘处机大略的讲了一下全真教内部事宜,特地介绍了一下掌教丹阳子马钰,然后着重说了一遍全真教门规,
他不指望他这个新收的徒弟能把他说的东西听一遍就全部记下来,就目前来说心里能有个大概就好,他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你可都记下来了?”
乔衡说:“徒儿都记下来了。”
丘处机倒没想到他会直接说自己全记下来了,就是不知他是真的全记住了,还是言过其实。他心中略有不悦,拧起了眉,说:“你把门规背一遍吧。”
乔衡观他神情,大致能推测得出他的想法,他也不欲辩解,只是躬身说了一句“是”,然后不紧不慢且极为流畅的,把丘处机之前说的内容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
少年的嗓音极为干净,闻之有如珠玉落盘,听他说话称得上是种享受。
丘处机听他毫无差错的背完,愣了一下,没承想他是真的记住了。仅听一遍自己说的话,就能完完整整的复述出来,这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了。他试探着问道:“你平时看书,是否从不费心记忆就能牢记?”
乔衡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但他仍是老实地回答:“确实如此。”
丘处机神色变幻了一下,他道:“你跟我到院子里来一下。”说完,他就站起身,也不管乔衡有没有跟上,径直向屋外走去。
包惜弱连忙说:“快跟上你师父。”
乔衡也跟着丘处机来到屋外。
丘处机见他出来了,说道:“我演练一套剑法,你且用心看着,能记多少就记多少。”
话音刚落,他已然抽/出自己的长剑。剑身缓缓而动,既无缠缠绵绵的似水柔和,也无煞气难挡的锋锐之感,这剑法取了“中庸”二字,无非是“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扫”这剑法中最基础的十二字诀,但其中自有一番刚柔并济,生生不息之意,正是全真教的入门剑法。
这套基础剑法并不长,丘处机在略微放慢速度演练完毕后,就把手中的剑递向乔衡。
“师父?”
丘处机说:“你记下来多少都使出来给我看看。”
乔衡双手接过丘处机的剑。
对他来说,记住这套剑法并没有什么难的。毕竟这种入门级用来打基础的剑法,一向以简单易懂,方便上手为特点。
上一世,在双目失明的基础上,就算是那套在江湖上名声最盛、以剑招变化多端、剑路无迹可寻著称的清风十三式,他都能在枯梅师太为他演练一遍后,就记个七七八八,更何况是现在这套简单至极的全真教入门剑法。
乔衡仔细地看了一下手里的剑,手指不紧不松地攥着剑柄,依丘处机所言,他将自己记下来的剑法演练了出来。
原模原样,毫无纰漏。
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丘处机的眼睛慢慢睁大。这剑招虽然还带着几分滞涩与生疏,但毫无疑问的,这就是自己刚才所演练出来的那套剑法。
此子果真与他猜测的那般,具有过目不忘之能,对于武学更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这等资质,纵观全真教上下,怕是也难寻第二人与他匹敌。
如此良才美质,实在难寻。幸而被他寻到,如果就这样埋没在江湖朝野中,无异于暴殄天物!
他脸上不自觉的表露出赞叹的神色。
丘处机平定好情绪,面上已恢复平静。他重新打量起这个他刚收下的徒弟,眼底浮现出一抹复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