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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消停了数日的北风刮来了几朵阴云,天色赤红,风雪欲来。仍徘徊在外的行人纷纷掩紧了衣衫,匆忙各自归家。
李兆廷刚刚踏入城南的两进小院,就看到妻子刘倩匆匆奔了出来。
已是二更天,小院里寒气迫人,他微微皱起了眉:“怎么还没睡,不是说了‘不必等我’吗?外头多冷啊!”
见他出言关怀,刘倩略略迟疑,仍是下了决心道:“兆庭,驸马出事了!”
“什么?”李兆廷一时反应不及。
刘倩急切道:“今晚的腊八宴上,皇上当众揭穿了驸马是个女人,还要把她赐婚给太子还是东方胜。驸马不肯,皇上要杀了她!”
李兆廷心里一突:“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
“是永宁郡王府的柔嘉县主派了人过来打探,我问出来的。”
李兆廷怪道:“柔嘉县主为什么要向你来打探?”
刘倩解释道:“你忘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前几日去探望公主的时候刚好碰到几个宗亲,她们见我和公主私交不错,便邀请我去参加了郡王妃的寿宴,莫名就熟络起来了。所以今晚一出了事,县主就派了人来向我打听。”
李兆庭面色一变,尚未进屋的脚尖调转了方向,人也转过身去,丢下话道:“倩儿你先休息吧,我去陈阁老府上打听一下。”
刘倩见他身影瞬间便到了门外,禁不住拔高了声音问道:“兆庭,倘若她真的是冯素贞……你会怎么办?”
李兆廷足步一顿,停了下来。他微微转过身,看到妻子眼中闪动的怯意,顿时心下一软,放缓了声音道:“倩儿,你放心,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东宫寝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望着太医的神情。
刚过而立之年的太医两指搭在床上老者细瘦伶仃的手腕上,凝神长考。
他满心懊悔,为什么自己七天前贪嘴吃了那坛子江南带来的醉蟹?
如果不是吃了那坛醉蟹,他便不会上吐下泻;
不上吐下泻,便不会请假休息;
不请假休息,便不会调班换休;
不调班换休,便不会恰好在这个腊八在宫中值守!
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菊妃后是皇帝,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晕呢!
“太医,父皇到底怎么回事?”身后的女子口气焦急。
太医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斟酌着如何回禀的措辞。大半夜的,皇帝居然在太子东宫门口气得昏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另一道阴柔的女声响了起来:“方才在太医来之前,我替皇上把过脉,陛下脉息微弱,气血不行,他近来吃的药可有什么问题?”太医知道,这个“女声”,前不久,还是个“男人”。
吃饭的时候他还挤眉弄眼地和宫人们调笑这腊八宴上发生的“大事”,现在,他却是笑不出来了。
皇上现在,何止是气血不行啊……等等,为什么会问药?这这这,他只是个小小御医,陛下的药可不是他配的!
太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父皇现在吃的药是大伴配的,没有毒,也不伤身,只是会让他多睡一些罢了。”
太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才好。但偏偏耳边嘈杂得不行,总有只言片语飘过来。
“那还是要听太医的诊断了!殿下最好派个人去将王公公的母亲请来!”
“孤方才已经叫人去请了!”
“我说你这御医,你闭着眼睛半天了,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太医心里叹了个百转千回,不得不低眉顺眼地起身答道:“回禀太子、公主,陛下寸脉沉大而滑,沉为实,滑为气,实气相搏,因此而卒厥。若是气血宛于上,冲动脑气,则一进昏晕而为暴厥……”
天香瞪眼:“你能不能说人话!”
“呃……皇上近来久卧床榻,行动不足,气血两虚,加上之前的丹毒累积,血液凝滞不行,形成血瘀,因而引发了风疾!”
太子惊道:“竟是血瘀惊风!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太医忙道:“此病来得凶险,臣这就开补气活血的方子助陛下行血!而后再开桂枝——”
天香来不及听他说完:“快去!”
太医走出两步,回身犹豫道:“陛下心力不足,血气凝滞,而药物作用需一段时间,若始终如此血气壅塞,恐怕……恐怕……”
太子忙问:“恐怕什么?”
太医一咬牙,跪地顿首道:“臣斗胆建议殿下将内阁的阁老们唤来!”
“这——”太子倒吸了口凉气——深夜传召内阁入宫,这是要拟遗诏了啊!
天香忽然福至心灵:“按摩,按摩不是可以活血,去太医院找个按摩博士来,帮父皇活血!”
太医点头如啄米:“公主此言有理,有理有理!”此时此刻,哪怕是多个按摩博士陪着他,也比一个人好些。
立时就有人去了太医院寻按摩博士,太医退到寝殿外间,挥毫泼墨写起了药方。
指导将方子交给宫人去熬煮,他这才松了口气。不料,心神刚松了没多久,就见方才那去请按摩博士的人跑了回来:“殿下,殿下,今晚值夜的按摩博士吃醉了酒!”
欲哭无泪的太医又被拎到了御榻前,太子冷脸道:“风疾来得快,那按摩博士既然不中用了,你就在此间想想办法吧!”
“这……这……”太医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皇帝胸口比划了半晌,而后轻手轻脚地摸了几下。
昏迷不醒的皇帝毫无反应,反而面色更青了些。
天香今晚格外没耐性,冲口质疑道:“你行不行啊?!”
冯素贞轻轻压了压天香的肩膀,转头和气问道:“太医,陛下血瘀不通的地方是在哪里?”
太医指点道:“陛下胸胁支满,血瘀之处乃是在手少阳三焦。”
冯素贞想了想,伸手在太医方才戳过的地方顺着经脉运力推移了两下。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她做得慎重而吃力。她的手刚刚松开,便瞧见面色铁青的皇帝骤然吐出一口浊气来,脸色缓和了些——“如此,现在可通了?”
太医一愣,忙伸手去搭脉,面上顿时露出了欣喜来:“通了,通了!驸——冯姑娘这是什么手段?”
冯素贞擦了擦额前的汗道:“我方才学着你的动作,将我修习的内家功法注入了陛下经脉。”
太医恍然:“原来如此,这内家功法却是比药物作用得更快些!”话音未落,太医面色一变,“不好,又堵了!到了少阴之处!”
冯素贞秀眉蹙起:“看来这血瘀轻易化解不得,反而在血脉之中随着经脉游走,随时引起壅塞!”
太医面色一白:“此物有形,千万不可由着它妄动,若是进入脏腑或是上脑,陛下恐有性命之虞!”
众人听得这只会敷衍的太医居然将“性命之虞”说了出来,立时晓得了情况之严峻。
天香急道:“那就快些将它逼出来!”
太医摇头:“公主误会了,此物虽有形,却是融在血中。引起壅塞的,正是血液本身,需得用药将它软化才是。”
“好,药呢?药呢?”天香心乱如麻。
“天香,你不要急——”冯素贞无奈安抚了声,沉吟片刻,略犹豫道:“煎药耗时,药物作用亦有时间。我以前曾试过以内力催动经脉流转救你,想来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是陛下现在这状态,需要我一直催动周身血液流转,如此实在损耗不小,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药力起效。”
“只要修炼内家功夫的就行了?”太子挑了挑眉,转身吩咐道:“快,王总管,你去从侍卫里挑几个修习内家功夫的过来!”
王总管应声出去,不多时,便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进来。
一个鹤势螂形的侍卫率先走上前来,他有意卖弄,脚下的步子也带着巧劲儿,就连不通武艺的太子都看得出他的云步轻身非同一般。
他到了皇帝榻前,凝神提气,运力于掌,随着冯素贞的指引将内力注入皇帝的经脉。
皇帝忽然周身一震,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面色为之一变。
太医高叫道:“不行,不行,陛下的身子透支得厉害,怕是吃不住这壮士的刚猛劲道!”
那侍卫慌张地收了手,满眼的不信:“怎么会?我学了十五年的内家功夫,出招运力之精微天底下没有几人比得过!我刚刚分明没多用力!”
太医叹道:“你就是再威猛再厉害,这功夫不对路就是不对路啊!”
“脉分阴阳,内功心法也有刚柔之分。陛下眼下的状况,只能以阴柔功力调和,不是你的错。”冯素贞温言宽慰了一声。
这侍卫悻悻地退下,一时间,方才跃跃欲试的侍卫们表情也踌躇了起来。
冯素贞将袖子挽起,转脸对太子道:“殿下,陛下的身子经不住再多的尝试,怕是只能我来了。”
“你……”天香欲言又止。
“嗯。”冯素贞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你和太子且去外间等着吧,稍后阁老们过来,还需得你们两人主持大局,这边就交给我和太医吧。”
天香还想留下,却见王总管上前劝道:“殿下,治病救人,原不需要这许多人,此间便交给她吧。”
天香一个愣神,便被太子拉了出去。
夜已深,近三更天了,偌大的东宫氛围肃然,宫人们都屏着一口气,生怕呼吸重了会惹了哪位贵人心烦。
太子和天香踱出廊下,沿着宫灯走到了东宫之外。
“你们怎么会到东宫来?”太子忽然问道。
天香忧心殿内的状况,心不在焉道:“我惹恼了父皇,他盛怒之下要来东宫杀冯素贞。我以为他们已经被你放走,就带着他向这边过来,半路上遇到了王总管——”
太子心烦意乱地解释道:“我是放了她走的,谁知道她自己又回来了……我和冯素贞说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天香一怔,涩声道:“至少你拍了桌子之后的话,都听得很真切。”
太子沉默了半晌,声音有些飘忽:“天香,你觉得我说错了吗?”
天香眼睑低垂:“老哥,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我觉得自己没说错,”太子寒声道,“若有疑虑,若有打算,为什么不心平气和地问清楚说明白?不分青红皂白地乱下指令,乱做安排,伤了自己最亲的人,还得意洋洋,一错再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两世里头,天香都不曾从自己哥哥脸上见到过如此怨怼的神情。
或许,前世的哥哥,心里也是一直都怀着对父亲的怨恨吧。
她心头满是苦涩,终于长叹道:“他有过错,我又何尝没有?”
太子皱眉:“你有什么错?”
天香道:“他是皇帝,可他也是人。他生性孤傲专断,内心抗拒和人亲近,独独对我存着一份柔情。但这一年来,我只想着从你身上入手,想着把你教好、把奸人除去就好了。却一直离他远远的,没关心过他,没和他交过心,他自是也什么都不会和我讲。”
这一番话说罢,太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二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在远处黑黢黢的暗影之下,两个人的身形都显得微不足道,那里便是国朝的权力中心——放置着龙椅的金銮殿。
天香毕竟带着伤,没多久就觉得清冷侵体、遍体生寒,她正要开口提议回去,却听到太子低声说道:
“是,你说得对。他是没有做好一个父亲,而我们,也没有做好子女。”
皇帝病发近一个时辰,宫门口终于热闹了起来。
派遣出去的马车终于一辆辆地返回来,内阁的阁老们和回家过节的太医们忙不迭地入了午门便驱车向东宫而来。
李兆廷从陈阁老的马车上下来,看到东宫外头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胡子花白的太医正在殿外对着一个年轻的太医吹胡子瞪眼:“血瘀怎么能用桂枝汤?开散瘀汤才是应当的!”
“不可不可,散瘀汤里的水蛭、虻虫过于下血,万一死血行而活血随之而下,不徒补无益乎?依我之见,还是用温和的槐花散为佳。”
“大谬!陛下沉疴已入膏肓,槐花散能有什么用?还是用药效强些的郁李归芍汤吧!”
“呸!此方专治女劳之疸,仍是湿热而结于精窍之间,非血瘀而闭于骨髓之内也,陛下之疾非起于人室久战,你你你你你这个老不羞!”
“你说哪个老不羞?陛下久卧床榻,病理相通,正是应用此方!你满脑子诲淫诲盗,你才老不羞!”
见几位老太医险些打起来,那年轻些的太医急得直跳脚:“你们来之前,冯氏已经因着运功施救昏厥过去了!几位院判,先让陛下将药服下,你们再慢慢辨证如何?”
冯氏?昏厥?
李兆廷的心揪了起来,他想到近前去问,却被陈阁老拉住了袖子:“兆廷,你是随老夫一道来的,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李兆廷喉咙发紧,他本是到陈阁老府上打探消息,却遇到了宫里头来人急请阁老入宫。陈阁老念着他是中书舍人,又是礼部之人,或许会用到他来起草诏书,这才带了他一道入宫。
李兆廷犹豫了片刻,想到自己出门前对刘倩说过的话,将心一横,垂下头随着陈阁老一道去了东宫的书房——素贞,你保重,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年轻的太医端着好容易煎制好的桂枝汤,轻手轻脚地踏入了寝殿内,相比于外间的纷乱嘈杂,殿内实在显得过于沉静。
一个衣着朴素的白发妇人正坐在床边为皇帝诊着脉,天香公主和王总管站在一旁,各自的眉宇间,都带着一丝忧虑。
天香公主的愁意更重些,她不时朝着偏殿频频张望——那里面,躺着因施功过度而昏厥的冯素贞。
见到太医进来,她的不安终于得以释放:“老人家,药来了!”
太医忙不迭地将药送了过去,那老妇人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轻轻一嗅,思索片刻道:“虽然药性不足,但皇帝现下血流通畅,血瘀尚未形成壅塞,此药祛风,也算对症,把药喂下去吧!”
天香有些意外:“老人家的意思是?”
老乞婆和声安抚道:“孩子,你的父亲没什么事了,放心吧。”她起身将床前的座位让给了太医,感慨道,“真是万幸,血瘀之症,往往都需要吃上几日的药才能好,却免不了口眼歪斜的风瘫之症。你父亲血瘀惊风,居然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化解,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天香不由得松了口气,但转瞬又急道:“老人家,冯素贞她昏过去了,您去看看她吧?”
老乞婆一愣:“她怎么会——”
“她用内功助我父皇行血,坚持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昏厥……”
老乞婆惊道:“什么?你怎么才说,快,快带我去看她!”
几人匆匆行去了偏殿,老乞婆上前捞起冯素贞的手腕,才将两指搭上去,眉毛就拧了起来。
王总管察觉到老乞婆神色异样,忙问道:“娘,这是怎么了?她难道不是累得虚脱了吗?”
“这傻孩子,是耗尽了自己一身的功力啊……”老乞婆又不甘地探了探冯素贞的脉息,惋惜道,“没了,没了,十几年的武功……就这么废掉了……”
天香心中五雷震响,愕然问道:“怎、怎么会这样?她说她之前曾用过这法子……”
老乞婆叹息道:“她学的降魔琴本是柔中带刚的功夫,但因着为你解毒的缘故,她吃了我的药,受了些影响,其中刚强之力得以发散。冬至日那天,她两次骤然聚力施展降魔琴,毁琴断剑,透支得太过厉害,皮肉伤之外也受了些内伤。我曾私下告诫过她不要妄动武功,没想到——”
王总管咬着指甲恍然道:“怪不得,凭她的功夫,小全子挟她入宫却如此容易——就连宫宴冲突之时,她也是一直躲在东方胜身后……”
天香心疼不已:“老人家,她的武功还能恢复吗?”
老乞婆遗憾地摇了摇头:“内功心法的修习,需要天赋,也需要时间。她近日数度施功过度,经脉受损,虽不伤及性命,却是很难恢复从前的功夫了——可惜,可惜啊……”
天香不由得朝冯素贞的脸上望去,那个曾被她腹诽清淡如白水的人,纵然是昏睡,面容也是沉静清隽,散发着宁静与安详。
愧疚、悔恨、挫败、疼惜,种种滋味涌上心头,天香在床边黯然坐下,握住了冯素贞绵软无力的手腕。
另一边,太子听了王总管前来回禀了情形,提了半夜的那一口气也不知是应该松出还是屏住。
良久,太子回过神来,见王总管仍是望着自己,而书房内的其他阁臣的目光聚焦之处也是他。太子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上上下下都在等着他拿主意。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有生之年,他还是头一次自己独力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他静思片刻,深吸了口气,吩咐道:“给公主备好床榻,她身上还带着伤,让她不要累着自己。”他转过脸,望着一书房的阁臣,沉声道:“父皇的情况虽然暂时好转,但还请诸位阁老先将遗诏拟好,在宫中待命。今夜,便辛苦诸公在东宫将就一下吧!”
众臣纷纷答道:“殿下何出此言,此臣应尽之义也!”
随着的声响,李兆廷摊开纸笔,忍不住朝着偏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隔着门墙,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定了定心神,饱蘸了浓墨,将阁老们字斟句酌的词句一一落于纸上。
天色赤红,北风怒号,铺垫了半宿,终于在后半夜洒下了雪。本以为会是鹅毛柳絮,但空中飘飘扬扬的,却是细盐一般单薄。
一夜过去,雄鸡三唱,天光破晓。
东方侯府里,东方胜用冷水洗了把脸,听府里的嬷嬷回禀小皇子昨夜到了府里,哭闹到深夜才睡,一时心下怅然。他暗自想着,今夜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撒手不管,定然要好生安抚那孩子才是。
陈百寿在一旁轻咳了声:“侯爷——那个女人,现在在京城。”
东方胜面色一变:“她又不是汉人,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陈百寿尴尬道:“之前折损了几个弟兄,我们当时就地在宣化招了几个新丁。她改装易形,打晕了朱老九手下的一个新兵,混在行伍里跟来的——您也知道,朱老九一向粗枝大叶……他只知道自己属下人数对了,其他的没细查。直到昨夜她险些摸进小皇子房里,才被属下抓了个现行。”
东方胜咬牙切齿:“让朱老九给我把她送走,我现在正心烦着,没空处理这些事!”
陈百寿唱诺之后退了下去。
东方胜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一件物事,思绪一动——却不知,那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雪飘了半夜,御花园里一片银装素裹。若是往昔时光。菊妃定然会遣了宫人前来收集新雪泡茶,但今日,宫人们都没有这份心思。往日莺声燕语的菊妃寝宫里,只有笃笃的木鱼敲击和女子喃喃的念经声绵绵回响。
这漫长一夜,除了那殿中昏睡着的二人,东宫上下无人入眠。
皇帝做了悠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和体力,在金戈铁马、美酒美人中恣意挥洒,放声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一丝空落落的索然油然生出。他神识一散,梦中的一切幻影渐渐变得虚浮而飘忽。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父皇,您醒了。”太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皇帝目光移了过去,看到太子眼神倦怠、双目通红,神情里不见悲喜,却是松了一口气般的释然。
他哑声问道:“朕这次,又是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过一个晚上。”太子一边回答着,一边唤了宫人入内,伺候皇帝洁面洗漱。
不多时,一直在东宫待命的太医和阁老们也纷纷前来觐见。
众人七嘴八舌将昨夜的惊险情形说得活灵活现、宛若亲见,一番“万幸”、“大幸”又兼痛哭流涕的感概之后,太医轮流上前诊脉,确定了皇帝暂时无虞。
见此情况,阁老们纷纷转眼望向太子,神态中带着些不安,太子颔首道:“孤会将昨夜拟的遗诏烧了,诸公辛劳,便回去休息吧。”
众阁臣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谢过恩典,各自离宫回府了。
因着皇帝险些惊风,太医们讨论了阵子,还是让皇帝暂时在东宫休养,待到再好些才好移动搬回寝宫。皇帝不置可否,服了药后,便闭目养起了神。
闲人尽去,一室静寂。太子见皇帝仿佛睡了,便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案上的遗诏,预备生个火盆烧了。
床上的皇帝忽然开口道:“你做得不对。”
太子动作一滞:“父皇指的是什么?”
皇帝睁开眼:“你不该叫太医来救朕,你应该让朕就这么病发而死,你才好顺利地登基!现在我活着,你就算登基也需尊我为太上皇,你拿不到所有的权柄!”
太子胸口发闷,仿佛被人一拳捣在了心窝上:“儿子生出了不臣之心,父皇竟然不加呵责吗?”
皇帝别开脸看向另一边:“你会有此心,倒是有几分血性,有些像朕了。”
太子哑了半晌,自失一笑:“不过,在心肠软硬上,我和天香,大概是这辈子都像不了你。”
皇帝冷哼了声:“是,朕心肠硬得很,你们却都没学到。这世道人心险恶,你们却如此心软,日后,怎么对付得了其他黑心肠的虎狼啊!”
“呵——”太子忽然笑了起来,“父皇,儿臣突然觉得很庆幸,庆幸这世上还有天香、还有冯素贞这样的人在。”
听到那个名字,皇帝心里也闷了起来:“那冯氏贱妇诓骗了朕的女儿,定然不能轻饶了!她现在在何处,天香又在何处?”
太子冷笑道:“您口中的那个贱妇昨夜耗尽功力救了您的性命,昏了过去。天香昨夜两头侍疾,不敢入眠。今晨是我看不过眼,才将她赶去休息了。”
皇帝双目眯起:“呵,那贱妇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或许,你们吃她这一套,但朕,不会为之所动。”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却是被气得:“父皇,儿臣很好奇。在您心里,是不是所有人,都只是为了个人私利行事,都可以用私利收买。这世上从无善恶,只有利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皇帝神色沉肃,认真叮嘱道,“皇儿,你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朝廷里,就没有人能踩在你头上。”
太子脑子一热,将桌上的几份遗诏兜起,一股脑地扔到了床上,愤然道:“既然父皇欣赏儿臣的血性,那就请父皇选一份称心的遗诏出来吧!”
皇帝呵呵一笑,竟有些欣慰道:“这才对……”
他苍老的手指颤颤微微地拾起一张张纸,认真而吃力地读了起来。
说是数稿,其实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措辞语句有些差别罢了。皇帝挑出了最为雅驯的一篇,抑扬顿挫地诵读出声:
“朕以薄德,获嗣祖宗大位,盖今三十有一年矣,享国久长,累朝鲜闻……”
“朕少随太/祖征战四方,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御极以来,宵旰忧勤,图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虽不自谓移风易俗,然太平治世,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给人足,纵德泽未洽于天下,亦可称耶……”
读到这里,皇帝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写得好,写得好,这是哪位阁老捉的刀?”
“是中书舍人李兆廷写的。”
皇帝饶有兴味地又读了一遍:“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这李兆廷倒是惯会给朕戴高帽子啊……朕模糊记得,此人是不是和冯家有些干系?”
太子隐隐也琢磨出内里的意味来,喃喃道:“他……本来应该是冯家的女婿……他这是在替冯素贞洗罪开脱啊……”
“那就难怪了!”皇帝感慨一声,继续读了下去——
“向惟敬天助民是务,然年岁日长,筋力衰微,乃过求长生,遂致奸人欲仙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蒙天获示,方图改彻,而比者遘疾,日臻弥留,补过无由,思及惟增愧恨……”
“继而临终罪己:因言获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释放复职。欲仙帮余孽,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采买事物尽皆停止,斜封墨敕得官悉加罢免……”
“好,好,好!”皇帝连叹了三声,“好一个临终罪己……寥寥数语,拨乱反正,妙哉,妙哉!”他抬头笑道:“就用这篇吧!”
太子痛声问道:“父皇,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帝神态从容:“哪样?”
“‘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太子神色微动,声气也随之拔高,“‘过求长生,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您本来是个英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皇帝微微抬起下颌,傲然道:“你懂什么!若不是朕定下驱狼逐虎之策,你这榆木脑袋,现在怕还是满脑子木鸟!”
太子反驳道:“木鸟……我为什么会寄情于木鸟,父皇你不知道吗?若是你如其他父亲那般对我,若是你让我知道父慈子孝,我至于韬光养晦如履薄冰吗?!”
“父慈子孝……”皇帝一愣,目光涣散了些,“你这傻儿,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父慈子孝啊……”
他沉思片刻,似是鼓起了勇气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朕是庶子。”
太子一怔。
皇帝继续道:“太/祖起兵之前跟着李成梁平辽,收服失地,驱除鞑虏,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你的祖父、我的父亲是太/祖嫡子,却是个耳根子极软的,呵呵,就是个软蛋!”
“父亲的元配夫人嫁给父亲五年无所出,这才给侍妾停了绝子汤,朕的亲娘不走运,头一个怀上了朕……”皇帝眼光微微一沉,“然后便是留子去母。”
“朕一直以为朕是嫡出的少爷,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个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爱的光,”皇帝冷笑起来,“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岁就从军,跟着太/祖武皇帝征讨。却没人想过,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称帝,我也是侯府的孙少爷,生来就是落地的富贵,根本没必要刀光剑雨里去挣前程!”
没等太子细思清楚,就听到皇帝轻飘飘地补了句:“还不是那个女人,怕朕挡了她亲生儿子的富贵,百般设计把我逼去了辽东,逼去了那个修罗场。”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自己在怀来经历的事情,可怕吗?那算什么!你可曾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惊恐地发现方圆十里地,只有自己一个活物?朕只能凭着太阳的位置断定方向,一步一步拖着伤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过那二十里地回到营帐。朕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见了鬼!”
“十五岁,到祖父南面称帝时,朕身上已经满是疤痕,其中有三条都是为太/祖挡的箭。”
“太/祖登基三年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传位给最不成器的父亲,我却知道,他传位给父亲,是因为我,”皇帝一哂,“那个女人,居然又活动了心思,千方百计地想让父亲册立十三弟为太子。笑话!朕是好色,朕是嗜杀,但朕知道怎么平天下,知道怎么做皇帝,要是十三弟那个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坐了这把龙椅,辽东那帮不安分的鞑子随时都会如前朝一般兵临城下!”
“父亲果然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想改立东宫,呵——”皇帝目光一凛,“朕没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脊后生寒,顿时挪开了目光。
皇帝恍若不觉,继续道:“朕二十岁就登基做了皇帝,朕没杀那个女人,让她做了太后。立国之初,辽东并不太平,朕南征北战,故意让膝下空悬,登基十年未立东宫。朕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死心。朕由着她上蹿下跳,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疼爱的亲子被朕养废。哈哈,朕由着那个女人从希望到绝望,让她在憾恨中吐血身亡。”
“朕不是变成这样,朕,一直都是这样,”皇帝望向太子,神色坦然,“皇儿,朕也很遗憾,遗憾没能像祖父教我那般教育你。但朕亲缘浅薄,骨肉相害的事情见多了,实在是没有勇气养大一头狼。朕不知道,朕的选择,是对是错。朕长生梦碎,身后事也和朕没什么关系了,就这样,你动手吧!若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去问王总管,下手要干净,莫要让外朝生了疑!”
语毕,他合上了眼,仿佛引颈就戮一般,等着儿子的决定。
却听到“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窗,干净清冷的空气自外间涌入,将室内的沉闷郁气置换了个干净。
皇帝困惑地睁开眼,看到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张酷肖自己的年轻面庞上满是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