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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素贞自打从怀来再度回来,便有些奇怪。
天香说不出是哪里奇怪,也说不出这奇怪有什么不好。反正,在她眼里,冯素贞哪里都是好的。
她们仍是如从前那般相处得轻松自在,只是冯素贞会在谈笑间偶然出神遐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比如此刻——
“喂,”她唤了冯素贞一声,“我刚才说冬至大祭,我也要去。”
冯素贞回过神来,点头道:“自是要去,谁知道那欲仙会使什么幺蛾子。就算是为了开眼界,公主也必须去。”
天香轻咦道:“这么爽快?按照你平时的做派,应该——”她学着冯素贞的样子,正襟端坐,微微蹙眉,沉着声音道:“‘公主,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接仙台云波诡谲,如此危险,公主你还是好生在宫中等我和太子回来才是。’”
冯素贞笑道:“因为我知道,公主定然会如此回答我——”她眉毛一挑,吊儿郎当地往椅背上一靠,学着天香的口气道:“‘有你和张绍民在旁边看着呐,我怕什么啊?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偷着去,哼!’”
天香目瞪口呆。
一旁的桃儿杏儿已是笑成了一团。
冯素贞笑吟吟地坐直身子,恢复了平素的端方模样:“公主莫怕,我自是能护着你周全的。”她顿了片刻道:“说起来,单世文功夫不弱,他那一手大刀的功夫长于格挡,最是适合做护卫。可惜啊——”她幽幽地瞥了天香一眼,她自从怀来归来便没有见到单世文,问了一圈只说是地方卫所出缺,让他去看了。
天香干笑道:“我都说了我要给他一个好前程,既然天津府有了机会,自然得让他去看看。那地方离京城不远,他父母兄长应该也是满意的。”
冯素贞信口道:“既然去天津府,何不让他去妙州?距离京畿不是更近些?”
天香矜持地默不作声,转过脸却是磨起了牙:三十文你何德何能,让冯素贞如此惦记你啊!
燕山脚下,京营驻处,铠甲鲜明的京营士卒一丝不苟地巡逻、换防,严密得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道旁的密林之中,一行穿着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正循着枝叶的缝隙暗中窥探。
其中一个锦袍的年轻人打了个喷嚏,吓得一旁的儒衫中年人忙捂住他的嘴。
江左舵主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他被卫兵们明晃晃的刀锋晃得心惊肉跳,向着身旁的年轻人问道:“小侯爷,这事儿,当真不要去和帮主说一下吗?”
他们自从在妙州遇到了东方胜之后,一行人就在妙州又盘桓了几日,自是一番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直把刘府送上的一万金花了个精光。
终于这一日,众人在酒酣耳热之际被东方胜的豪言壮语所感,大大咧咧地就丢下了其他弟兄,跟着东方胜一道骑马北上,绕过京城,径直来到了燕山脚下。
徘徊了一日,众人早已酒醒,心里知道胆怯了。
那东方胜专程从察哈尔跑回来找他们所为何事?
造反啊!
东方胜呵斥道:“婆婆妈妈的,知道什么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吗?就是因为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你们一帮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居然如此胆怯!江左舵主,你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黄袍加身的故事。成败只在一念间,这事,若是对你们帮主说了,就定然做不成了!”
江左舵主担心:“可是,这守卫的人这么多……我们此次北上,身边加起来统共四五百个人,还不够给人塞牙缝啊!”
东方胜凤眼轻挑:“足够了!你莫不是忘了,这禁军、这京营,都曾经是我的手下,我自是有办法让他们放你们长驱直入!”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平素心眼儿最多的荆楚舵舵主冷笑一声:“以前是都听你的,谁知道现在怎么样呢?我可是听帮主说了,现在的九门提督是张绍民,他是跟太子最为要好的!”
其他人也想了起来,一时,看着东方胜的眼神就难以名状了。
东方胜气道:“你们怕?好,你们选个胆子大的,跟我来!”
他大摇大摆地从草丛中钻出来,径直朝着京营中间的大帐走去。
众舵主面面相觑,最后全都盯着江左舵主,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过去。
一路有士兵瞧见了东方胜,都是朝他点头致意,江左舵主暗中观察,听到有人叫东方胜“胜小爷”,心道,这京营的人和东方胜果然熟得很啊。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京营大帐,一个青年官员正在帐中端坐。
那青年官员看到他二人,豁然从椅子上起身,面上露出了惊色来。他眼神一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东方小侯爷!”他看到江左舵主,立时迟疑起来,“这位是——”
东方胜沉声道:“实不相瞒,这是欲仙帮江左舵的舵主。”他又对着江左舵主道:“这位是如今的京营统领、九门提督张绍民!”
张绍民面上浮起了肃穆崇敬之色,作揖道:“英雄豪杰,久仰久仰!”
饶是江左舵主平素再冷静,看到如此大官对自己如此恭敬,也是受宠若惊,连忙还礼。
张绍民问道:“东方小侯爷怎么来我这里了?”
东方胜叹了一声:“张大人,昏君无道,害死了我父亲,还逼着我上战场,想要害死我。我是带着好汉们来拥立欲仙丞相登基,改天换日的!”
江左舵主眼睛一跳,这小侯爷也太敢说了吧。他正要辩驳几句,却见那张绍民一拍大腿:“早该如此!”
江左舵主傻眼。
东方胜叹息:“但是我游说了几日,他们仍是不太信我。又见你京营兵强马壮,因此畏惧不前,我很是伤心,这才现身带他来见你。”
张绍民想了想,诚恳道:“不知其他好汉在何处,绍民愿与诸君一晤,为诸君释疑!”
密林之中,张绍民环视周遭穿着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总算明白为什么只有江左舵主一人跟着“东方胜”来寻自己,其他人一旦在这京营中出现,这赤橙黄绿的穿衣打扮风格简直蔚为大观。
众人一番厮见寒暄之后,他又换上了那副诚恳的面容:“本官仰慕丞相已久,是早就想助丞相一臂之力的!”
荆楚舵主一针见血地问道:“你不是那太子的人吗?”
张绍民苦笑:“哪个是那太子的人!皇帝授命我辅佐太子,我怎么可能抗旨不尊?只好忍着不甘,被那傻乎乎的太子所驱使!”他唉声叹气了一阵,“你们是不知,那太子愚蠢木讷,见天只知道火药木鸟,哪里像个太子的样子!”
荆楚舵主冷笑:“你手下强兵壮马,若是你带着兵马直接干,岂不是比我们这些人来得便利?”
张绍民苦笑道:“各位英雄,你们却是不知,我虽名为统领,但这兵不是我的兵,而是皇帝的兵!我可以限制、调开他们,却不可能撺掇他们去谋反!要是这兵真的有用,昔日东方小侯爷在怀来围了他们一个月,怎么都没能把那太子做掉呢?好汉们啊,你们可以忠心为主冲锋陷阵,我却只能虚与委蛇暗中放水啊。”
江左舵主叹道:“你也是不容易啊……怎么不早些向丞相效忠呢?”
张绍民继续诉苦:“要知道,我不是江湖人士,并非欲仙帮的门人,而是皇帝的家臣,若是我直接向丞相投诚,就是叛主,日后,丞相也不会信我的!唯有将这龙椅做个投名状,方能得偿所愿啊!”
众舵主默然,他们都是江湖人,自然晓得投名状的意思。
张绍民道:“那皇帝平日里都在深宫之中,哪里有机会现身于人前?此次祭天在那半山之上,脱离了重兵把守,简直是千载难逢,只有这一遭,只有这一次良机啊!”
东方胜道:“都说宰相的门人七品官儿,你们帮主是京城的一品大员,你们呢,穷乡僻壤的九品小吏!因为老皇帝活着,他手中权柄有限,只能给你们这么大的官儿。”
张绍民道:“皇帝大权独揽,便是丞相也受着限制。丞相现在已经是官员里头一个了,已经难再晋升,不可能再给你们带来更高的地位。”
东方胜道:“他身边的五大护法在京城里吃香喝辣,位高权重。你们这些人,说得好听了是舵主,说得难听点就是喽∽旁诟鞯厮压瘟膊频泥
张绍民道:“凭什么五大护法就留在这繁华之地,你们就得山高水长地去各地当九品芝麻小官儿,泥里刨食,土里打滚?”
东方胜道:“一旦成了,你们就能一步登天,封侯授爵。你们再回家乡,就是不是什么九品小吏,而是封疆大吏土皇帝!”
张绍民道:“一旦成了,就是从龙之功,知道何为从龙之功?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在此一举!”
他二人一句接一句,说得是巧舌如簧,接得是天衣无缝。
众舵主顿时红了眼:“娘的,干了!”
江左舵主见众人情绪亢奋,也不好泼冷水,只得道:“这事……哪有那么简单!”
张绍民暗暗擦了把汗,和煦笑道:“江左舵主说得是。所以,诸位好汉,这件大事,我们来好生商议一下!”
东方胜在身后暗暗向他比了个大拇哥。
黄昏时分,冯素贞自吏部下差归来,她特意打听了一番,自己离开这几日,并没有什么老者或者年轻女子前来寻她。
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待冬至之后再做定计。
踏入公主府时,恰瞧见京营的人来给天香送东西——
张绍民送了一坛子酒,还有一条鱼。
“酒?”冯素贞挑眉。
天香想起之前张绍民和自己说的事:“哦,这是冬至时候喝的冬阳酒。张绍民是江南人,说是最是想念家乡这一口酒,今年特意自己酿的——冬至将至,这酒总算出窖了啊。”
“冬至一阳生,喝些酒也是应当,”冯素贞斜眼瞥了天香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只是张大人忒小气,一坛哪里够喝?”
天香随口接道:“……嗯,许是他酿得本就不多吧……”她猛地反应过来,“咳,不对,就是送得多我也不会多喝的……杏儿,把酒收起来,冬至的时候再拿出来!”她暗自发誓,坚决不能再因喝酒被冯素贞揶揄。
冯素贞见天香着慌,心头一软,唇角扬了起来:“——张大人这鱼是哪儿来的?”
那送东西的人是个京营的卫兵,见终于有人问起了鱼,忙道:“这是张大人今日凿冰钓的一条大鱼,说是知道公主喜欢吃鱼,特意送来给公主驸马尝个鲜!”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上前把鱼嘴掰开,从里面取出了钩子来,“张大人吩咐得急,连钩子都没取,小人就赶着送过来了。”
天香眸子一亮,哈哈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声冬季鲜货少,张大人还特意去钓了,真是有心了!”
冯素贞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又是酒又是鱼的——看来,只要是公主喜欢,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张大人也会给你摘来啊。”
冯素贞如此一说,天香顿时敛笑,给那卫兵看赏,吩咐厨下做鱼。
待嘱咐完毕,她转头一看,却见冯素贞眉眼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是,奇怪啊!
用膳之际,冯素贞也觉得奇怪,她瞧着天香眉眼舒展地捧着碗喝着鱼汤,十分惬意的模样,不禁疑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鱼了?
莫非这鱼的种类有什么特别?
一度五谷不分的状元郎陷入了沉思。
其实,张绍民送来的是什么鱼不重要,关键是,这大鱼咬了钩。
距离冬至大祭只剩两日的时间,宫里头的其他人也更加忙碌起来,翌日,就要出发离宫前往燕山营地了。
虽只是去京郊住一夜而已,但毕竟是銮驾出宫,各式各样的御用之物都需备得齐全。
菊妃本就是要随驾去往京郊接仙的,更何况这接来的仙和她母子的命运息息相关,她又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不但人忙着筹备忙得脱不开身,心思也是始终活络着,期盼着——
侯爷,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我们的儿子,实现我们的心愿吧。
因而,当天香公主和驸马冯绍民登门造访时,菊妃并不太想打起精神来应付他们。自她上次故意示弱之后没多久,欲仙就志得意满地告诉她说,天香公主已经不足为虑。
欲仙和她说完这番话没多久就开始准备动身前往燕山营地,她虽然不解因由,但她是不可能不把天香当回事的,只好勉强着出来与二人一见。
只寒暄了几句,冯绍民就借口考教小皇子学业带着小皇子去了书房,留下菊妃和天香两个喝茶叙话。
茶刚刚注上,菊妃想着冯绍民方才离开时纤细的背影,问道:“公主怎么来找我了?”
天香低头专注地盯着热气蒸腾的茶水:“我此来,是为了告诉娘娘,欲仙赢不了我。”
菊妃手一抖,壶嘴歪到一边,精心采集的无根雪水洒了一片,她淡定地用布将水吸干:“他当然赢不了你,我早就知道。”
“不,娘娘,你不知道,”天香缓声道,“你上次告诉我的事,其实父皇早就知道了。”
菊妃一怔,忽地笑了,把头别向一边:“公主这是在说什么呢?”
小皇子的血脉是难以举证查验的事情,天香不想和菊妃在此处打太极,便直白道:“娘娘,即便欲仙真的招来了太白金星,即便那太白金星认定了小皇子,父皇也不会立小皇子为太子。”
菊妃不抬头,仍是道:“太子当然是公主的哥哥,我的小皇子哪里有那资格。”
她仍是在绕,天香却是不急:“娘娘,你知道东方胜为什么会抛下一切跑去察哈尔打仗吗?”
菊妃手里动作一顿——这确实是令她费解的一件事。
天香道:“因为他看清了形势,知道小皇子身份已泄,他无法左右我父皇的意志。这才想用自己的战功,替他的父亲保下小皇子一条命。”天香神色郑重地继续说道:“他临走前,嘱托我,保住小皇子。”
菊妃面色凝滞了片刻,忽地苦笑道:“若他真的知道了,又怎么会忍着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天香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她仍是不疾不徐道:“不论娘娘如何看待我父皇,我父皇是极为爱重娘娘的。你若是不信,不妨去我父皇的御书房里看一看,把那一妇一幼的泥人拿出来看看,里面可是藏了什么东西。”
菊妃是知道皇帝御书房里的泥人的,她也曾在奉茶之际悄悄地拿出那泥人观看摩挲,知道那里面的一妇一幼正是她和小皇子。她见天香说得井然有条,不由得已经信了七八成。
菊妃蓦地觉得心里一空,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想要做成的事,真的就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可能实现的诞妄吗?
是的,当然是诞妄,纵然太子有再多错处,哪怕是被扣上染指帝妃的名头,皇帝对太子都从未放弃过。
她想起王公公那意有所指的话来:父慈子孝,人伦天性。
菊妃凄然一笑,哀声道:“公主,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请公主明示。”
天香定定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青瓷小瓶来,她缓声道:“娘娘,这是一颗,后悔药。”
菊妃盯着那小瓷瓶,怔怔问道:“公主,若我死了,你能保住小皇子的命吗?”
天香摇头:“我怎么会害娘娘。娘娘不要多想,小皇子长大成人,还需要你这个母亲。”
菊妃讶然。
她难以置信:“我真的,能看到小皇子长大吗?”
天香道:“娘娘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仍是我父皇的女人,是小皇子的母亲,是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尊的菊妃娘娘。你会看到小皇子长大成人,看到他成家立业,长成一个经天纬地的好男儿。”
菊妃拈起那瓷瓶来,神色微动:“子女身上,往往都寄托了父母辈一些难以实现的心愿。若是有些情缘难以圆满,就只能放在心中,好好养儿育女……兴许一不小心,能养出一个像他的孩子来,”菊妃凄然道,“那我这一生,也就值得了。我不指望皇儿有多么大的功业,只盼着他能跳出这争斗的牢笼,快快乐乐地度过此生。”
她拔开那瓶塞,将里面的丸药倒入口中,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书房里,冯素贞正陪着小皇子打双陆。此次进宫,天香给她的任务就是带着小皇子到书房去“玩”。
冯素贞一丝不苟毫不放水地赢了小皇子三盘,直看到小皇子的小脸皱了起来,才哈哈一笑放开了棋盘:“好了,不玩了。我们去读书吧。”
小皇子委屈巴巴地扬起小脸:“姐夫,小花儿好久没进宫陪我玩了,天香姐姐什么时候带她进宫来啊?”
“皇儿不能见天只知道玩耍,要好好读书才是。”菊妃的声音忽然响起。
见菊妃和天香一道进了书房,冯素贞朝着二人微微欠身施礼,菊妃退了一步,恭谨地向她还礼,冯素贞有些意外,微微避开了。
小皇子扯着菊妃的裙摆道:“母妃,我们不是要去燕山吗?就带着小花儿一起去吧!”
菊妃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皇儿,我们不去燕山。祭天是皇帝和太子的事,我们只要留在宫里就是了。”
小皇子顿感奇怪:“怎么不去了?母妃你不是准备了好久吗?还说皇儿可以去那边骑大马,住帐篷!”
菊妃耐心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皇儿不要只想着好玩,这一去一回,耽误的功课怎么补上?何况冬至阴阳相交,万一染了风寒撞了邪怎生是好?”
小皇子有些慌,连忙跑去抱着天香的腿,眼神里都是祈求。
天香摸了摸小皇子的头,回给他一个无奈又愧疚的笑。
菊妃的声音淡淡的:“我即刻就去和皇上禀明,我们留在宫里,不会随驾去燕山。”说罢,她退了一步,让出门来:“公主回宫虽是回娘家,但驸马毕竟是外男,久在臣妾处十分不妥,臣妾就不多留了。”说着,极为客气地把天香二人请了出去。
二人站在菊妃寝宫大门紧闭的门口,半晌没回过神来。
冯素贞忍不住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她和菊妃碰面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眉梢眼角都带着风情、又极有胆色的伶俐女子,怎么和天香聊了这么一会儿,就变成规矩刻板的庄嬷嬷了?
天香叹了口气,道:“我给她吃了忘情丹,只是,我也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冯素贞蹙眉:“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昔日我中了阴阳断魂散之际,老人家给我的药,不是解药,”天香上辈子吃过这药,是记得那感受的,她斟酌着词句道,“此药可以克制人的感情,让人忘却原先的情愫。老老实实接受自己本不愿接受的现状,不再为爱恨所苦。”
她难以将自己吃了这药之后的所有感受描述出来,那感觉,与其说是忘情,更像是看透一切之后的淡然。
“就如同耄耋之年的老妪,抱着孙儿,回忆自己儿时居然为了和邻居争抢一根糖葫芦而气得差点跳河时——的那种淡然,这种觉得世间任何情动都是无聊至极的淡然。”
冯素贞顺着天香的这个比方认认真真地揣摩了阵子,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思路,若有所思道:“若是菊妃娘娘因此而遵循了这世间的道德律令的规训,收起了性情,老老实实地做起了贤妻良母,对她而言,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不过——”她话锋一转,“不过既是肉体凡胎,忘情太难。古人云: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是的,天香了然。前生的自己还是因为撞见了冯素贞和红嫣的“私情”而勃然大怒,伤心欲绝。可见,这忘情丹虽说能忘了前尘,却断不了情爱的念头,是多情人,到底还是要将一颗不安分的心落地生根的。
菊妃是个心狠之人,前世在对东方侯的思念和失败的绝望之下亲手屠戮亲儿,天香每每念及都会为小皇子痛心不已。所以她才一直留着这样一颗忘情丹,哪怕菊妃忘得了一时,忘不了一世,但至少,能熬过这一段令她最为煎熬的时日,让她有胆气活下去。
“情之所钟?”天香忽然笑问,“有用的,你可曾对谁情之所钟过?”
冯素贞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天香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她爱慕冯绍民的话,自是希望冯绍民情之所钟的对象是她吧……
她直愣愣盯着天香微微泛僵的笑颜,将目光放得极尽温柔:“兴许,有吧。”
天香却被她这陡然变幻的目光刺得一痛,错开了眼:自然是有过的,不然李兆廷是怎么回事儿。天香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也深恨起自己来:怎么非得问这么个两头受罪的蠢问题。
冯素贞见天香神色古怪,顿时也困惑了,同时也醒觉起来:何必贪图这一时的快慰,分明是饮鸩止渴……
一时间,两人之间是一片尴尬的静寂,她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在御花园里兜着圈子。
冯素贞开口打破了沉默:“菊妃娘娘主动选择不去接仙台,也算是一件好事。明日就要起行去燕山了,我们也回府去准备一下吧。”
天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