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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既望,秋高气爽。
天香拉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门外是个好天气,阳光明晃晃的,然而有些刺眼。
天香眼角余光留意到,院子和昨天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那个坑洞处多了一棵树。
天知道冯素贞是从哪里挖了棵树填了过去。
天香自是知道这树出现在此处的因由。
昔日这院墙边本就是栽种了一排树的,如此多了一棵树,并不突兀。天香信步走到院墙边,左右打量了下,摇了摇那颗半尺粗细的小杨树,根扎得很稳,想必这底下的地道也都堵严实了。
昨夜,或者说今晨,冯素贞并未回到房间。
天香在院子里溜溜达达了一圈,没发现冯素贞的身影,唤人一问,方知道她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看到了回话人面上的欲言又止,天香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比起驸马此刻去了何处,这些府兵更想知道驸马爷是几时进了这院子的。天香没解答那人的疑惑,那人只得悻悻地退下了。
天香无所事事地在院子中踅来踅去。
昨夜里冯素贞和东方胜的对话言犹在耳,她的心中一片茫然。
她曾经很多次设想过,如果冯素贞对她自明身份,她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
总不会是像上辈子那样,拿着甘蔗在伤榻前诘问。
上一世,哪怕是冯素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悄然变化,她仍然是选择缄默;而这一世,如果没什么外力催化,恐怕以她的性情,她仍然是不会主动言明的。
而这一世,她竟然选择了主动向东方胜屈服?
天香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冯素贞,那个有情义有担当,自负骄傲的冯素贞,为什么即使是受到了东方胜的胁迫,仍然不肯对她吐露实情,先是逃之夭夭,而后却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你能想到的不是对我明言,而是,隐瞒呢?
“蠢货!”她一脚踢向那无辜的小杨树,怒骂了一声,“谁要你这样的交代!”
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转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转去了书房,见太子如往常一般地坐在案前,案上堆满了画着各式各样器物的图纸,除了火器之外,仿佛还有庄园高台之类。太子此时却没有看图纸,而是正用木工刻刀篆刻着什么,仿佛是个骰子。一旁的小花儿则抱着本书,一个人咿咿呀呀地在念着什么。
天香不由得心里一软,盘桓在心头一上午的阴云也仿佛散开了些。她上前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抱在怀里,柔声问:“小花儿在念什么呢?”
小花儿笑眯眯道:“小姐姐,今天那个好看的姐姐来教我念诗了!”
天香一愣,冯素贞来过了?
太子冒了个头,无奈地更正了一句:“小花儿,那分明是个哥哥。”
天香笑道:“她教了你什么呀?”
小花儿正处于记性最好的年纪,虽然她看不懂书上的字,却咿咿呀呀地背出了诗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前明于忠肃的诗。
纵然天香再不善舞文弄墨,她也知晓这诗背后的意义。
她揉了揉小花儿软软的毛发,又给小花儿读了几首诗之后,不自觉地发起了呆。
“笃笃笃”,身后一阵雕琢之声,还伴着太子的啧啧轻咦。
天香被吵得有些烦闷:“老哥,你在做什么啊?”
太子道:“我之前一直和宋先生做模具,这边剩了块质地坚硬的好沉水木料子,就是少了些,不知道做成个什么好。方才妹夫与我出了个主意,说可以做成双陆棋子耍着玩。我觉得不错,谁知道这木料质地如此坚硬,总是掌握不好力道,双陆的棋子形状又是特别,不得不用了十分的心力。”
天香道:“若是嫌它麻烦,做成象棋不就得了,圆咕隆咚的,刻上阴文就是了,也省得雕琢了。”
太子笑道:“妹夫说,双陆棋好玩一些。象棋下得好的人总是下得好的,比较的是棋力高下和错误的多少,而双陆棋却不尽然。双陆要赢棋,是半凭着计算半凭着运气的:再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输给运气,再愚笨的人可能不知何时就起了运道,不到最后,输赢未知。”
天香讶然。
天香仿佛觉察到一丝什么。
天香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了一幅幅的画面。
前生和冯素贞的记忆飞快地在眼前过了一遍,那个骄傲的,自负的,多才多艺的,胸有成竹的冯素贞,一颦一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其实,那人并不是始终光鲜的,她记起来了——她也见过冯素贞不那么光鲜的模样。
她回忆起在床榻前她拿着甘蔗指着冯素贞诘问时,那人脸上闪现过的怯懦;她回忆起在戏台上,父皇下旨抓人时那人的仓皇;她回忆起在牢房中诀别时,那人抚琴之际的木然和绝望。
她突然就理解了冯素贞。
为什么那个昔日一身傲骨宁为玉碎的冯素贞,今时居然会做出委身他人的抉择?
因为除了坏运气,她一无所有。
怎么能这么说呢?
冯素贞分明有很多常人可望不可即的特质,有美貌,有才华,有智慧,有善良,有百折不挠的坚韧性格。这些特质令天香着迷,口口声声称她为“有用的”,一厢情愿地在各种艰难的情境中期待着她百战百胜。
然而,事实上,至今为止,这些特质并没有给冯素贞带来太多的好运。
她的美貌为她招来了祸事,她的性格最终导致了家破人亡,而她,只能以一个虚假的身份,左支右绌地,挥洒才华和智慧,才得以在倾覆中存活。
而这个虚假的身份,是个一戳就破的泡影。
李兆廷在戳,张绍民在戳,东方胜在戳,还有不知道哪些明里暗里立场不明的看客,在试图戳破这个泡影。
冯素贞无所凭倚,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她所有的特质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她唯一能用来和东方胜交涉的,竟只有她本人,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在一开始选择了逃避,她当然可以逃,她在从前,在东方胜以势欺压之际也选择了假死遁逃。
但这一次,为了天香,她又折返了回来。
在命运的打击里,她委屈地改变着自己,始终未变的是那份担当和骄傲。
她太骄傲,遇到了再大的困窘,也不愿在天香面前显出自己的落魄来。在妙州求天香比武胜出时如此,在皇宫身份泄露时如此,前世如此,今生如此。
天香觉得眼窝有些酸涩,她飞快地眨着眼,将险些涌出的泪液收了回去。
曾经,她倾慕于她的优秀和品格。
如今,她谅解了她的脆弱和彷徨。
不,不止是谅解。
她昂起头来,大步朝外走去。
“你不知道,你并不是一无所有。这一世,我会是你的倚仗。”
哪里就需要你粉身碎骨,难道我堂堂天香公主就拿那个东方胜毫无办法不成?!
不到最后,输赢未知。
怀来驿上房内冒起了滚滚烟气。
一直密切关注着房内动态的王直楠连忙大呼小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旋即端着水盆朝着那浓烟冒出的房间冲了进去。
并没有意想中的熊熊烈火,东方胜站在一个燃烧的火盆前,冷峻地盯着他。
王直楠战战兢兢:“都督脸色不太好,”他举了举手上的盆,“小人帮您打了洗脸水。”
东方胜冷冷地瞥了一眼那飘着浑浊油污的木盆,从齿间挤出一个“滚”字。
王直楠四肢并用地“滚”了出来,刚到院子里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腾了空。转脸一看,是朱九筹瞪着双眼把他提了起来:“都督今早回来就把自己闷在房里谁也不见,已经大半天了,他到底怎么了?”
王直楠愣了愣,突然察觉,东方胜烧的都是他这几日给他抄的诗词佳句。
“完了……完了……”王直楠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朱九筹大急,正要追问,从门外进来的陈百寿把他按住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个人。
东方胜木然地看着火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还记得他烧的最后一句诗是:只待芳枝归洞房。
冯素贞还活着,冯素贞答应委身与他,冯素贞对自己毫无情意。
东方胜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虽觉得自己答应了冯素贞,却又好像跟自己较着劲。难道,真的要为一个女人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放弃从龙之功的大业?
不,他一开始就对那个龙椅毫无感觉,他之所以答应欲仙,不过是因为,那个人是自己的弟弟——他父亲的儿子。
“咳咳咳咳,这还没到寒衣节,你这烟熏火燎地是在熏肉不成?”
门外乍然响起的声音令东方胜惊起了身,待看清来人,顿时心里一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男装打扮的天香边打量房内陈设边笑嘻嘻道:“昨日哥哥你登门拜访,我若是不来,岂不是不讲礼数。”
“哼,”东方胜沉着脸坐下,“我这里都是糙汉子,可没有热汤招待你。”他转念想了想道:“我手下人怎么可能未经我许可就放你进来?”
天香哂道:“妹妹来看自家哥哥,还需要那么多礼数?”她不顾东方胜脸上的僵,继续说道,“当然,哥哥你的手下还是很尽职的,若不是我说‘昨儿个深夜你家都督在我府里受了惊,我特来开解’,他们也不会急急忙忙地让我进来。”
东方胜一惊:“你怎么——”他狐疑地盯着天香,“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啊,可多了。”天香一笑,施施然坐下,“我前阵子中了种古怪的毒,差点丧命。弥留之际,我做了一个梦,竟看到了许多光景。”
东方胜镇定道:“那,天香妹子你特意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为兄,你做了什么梦吗?”
天香凝视着东方胜,一字一句道:“我梦到十三叔谋逆而死,梦到你为了给十三叔复仇而为他人利用 ,机关算尽想要扶持小皇子上位,最终却沦为牺牲品,无辜——枉——死——”
“你!”东方胜勃然大怒,“我父亲如你所愿,谋逆而死,你也满心盼望着我也步他的后尘不成?”
天香悯然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盼着你死?”
东方胜闷声不吭,把头转向一边,但紧接着,他听到了天香的下一句话:
“——就因为,你要把你的弟弟送上皇位吗?”
什么?东方胜愕然回首,直勾勾地盯着天香,手按住了刀柄。
天香仿佛没有看见,仍是道:“你从小就性情鲁直,基本上骗不了人。十三叔多年行事早已有了形迹,而那欲仙也不是什么绝顶聪明之人,你真当你们所行的种种盘算,真的无人知晓吗?”
“你以为你拿了禁军的兵权,拿了小小京营的兵权,就能谋逆造反,谋害皇储,达到偷天换日的目的吗?”
“你以为,你为你那弟弟谋得了皇位,就能安枕无忧了吗?欲仙狼子野心,在十三叔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若真的是小皇子上位。没有了需要仙丹的老皇帝,只有一个好拿捏的小皇帝,你觉得,他还会甘心只做一个炼丹的道士吗?”
天香一口气问完,呵斥中带着垂悯:“到那时,他需要除掉的第一个障碍,就是你!”
东方胜目光一闪,仍是默然不语。
天香见状,知道他对这些可能发生的后果并非毫无体察,摇头苦笑道:“我父皇素来喜欢你,因为你的血性,因为你的性情,因为你的武才。但你若是把你的血性和性情都浪费在不义的事情上,恐怕只能是心血空付,蹉跎枉死。”
“不义?”东方胜心中火起,陡然怒声道,“什么是不义?和你父皇作对就是不义,和你兄妹为敌就是不义?那我还要说,你父亲杀了我父亲是不义,你那蠢呆呆的哥哥白白占着太子之位是不义!”
呵,天香冷笑着,却是点点头道:“你说的对,这世上从来没有明确的义或不义,我在这里说你不义,在你看来,不义的是我们父女兄妹。但你要知道,不论义或不义,当权的是我父亲,他靠着年轻时的军功获得了太祖皇帝的青眼,进而获得了帝王之位,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任何阴谋都无法动摇的。而我哥哥,是我父皇的嫡长子,是钦定的继承人,论道统,论血脉,他并无疏失。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天香露出带着些许骄傲的笑来:“——不论你是否自诩正义,冯素贞眼下,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做的所有事情,在她看来,自然都是不义的!”
东方胜愕然:“冯……你知道她?”
天香眼神淡淡:“我自是知晓,不然,你以为她如何能瞒得住这般久?”
东方胜心里一乱:“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会惧怕自己泄了她的身份?
“为什么还要答应你那般委屈的条件么?呵呵,我容得下一个女驸马,我父皇容得下一个女状元,”天香胡扯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是满朝文武,天下黔首,那些满口礼义廉耻的夫子们,未必容得下一个女官,就连张绍民,呵呵,在对她生了疑之后也是百般刺探。东方胜啊,若不是你的胁迫,她本可以假借这一重身份,翻云覆雨,出将入相,得逞所愿,但因为你,她只得如此……”
东方胜懵了:“这,难道就是她所求的吗?”
他蓦然回想起昨夜那句让他冷嘲热讽的那句话来——“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
她说的,是真的啊……
天香不依不饶地挖苦道:“你若心里有那冯素贞,应该已经知道她的性情,强极则辱,宁死不屈。她既然答应了你什么,或许最终会屈从于你,但你不要忘了,是你的父亲,是你,害得她冯家家破人亡。她的心,不会在你身上。”
“你——”东方胜怒不可遏,天香言辞如刀剑,他被说到了痛处,却没有同样的三寸不烂之舌,只恨不得拔刀痛殴天香一顿。
看着不自觉逼近的东方胜,天香急退了几步,冲他做了个鬼脸:“所以啊,哥哥啊,你恼羞成怒也罢,心有不甘也罢,你想做的事情,第一,占不到大义;第二,做不做得成还真是难说;第三,不管做得成做不成你都捞不到好处。你为此操心费力的,图个什么呢?”
东方胜强压着火气:“好,好,好,就算我蠢,就算我一根筋,就算我吃力不讨好,你在这儿跟我说这么多,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说明你聪明,你兄妹二人高高在上不可战胜吗?”说着,他已拔刀出鞘,动了杀机。天香是孤身前来,纵然她立时死于此处,也没人能算在他头上。
天香仿佛对他的小动作毫无觉察,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我在这里,跟你说了这么多,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这答复却是出人意料,东方胜生生按住了刀柄,别过头去,闷声不答。
天香继续缓声道:“你是我哥哥,和我有着共同的血脉,我不愿你搅进这种无谓的阴谋而送命,不愿你余生陷入求而不得的困境中。我希望你活得像样,死得其所。”
活得像样,死得其所。
这八个字入耳,东方胜心底一震。
父亲也好,菊妃也好,欲仙也好,这几人对他的期待,都是为别人而活,只有天香,明明白白地,让他为自己而活。
“只有这样,你才是你父亲名正言顺的子嗣。只有你的光荣,才能为你父亲挽回尊严。其他人,其他事,都只是让他增添更多的笑柄罢了。”天香举步到了他身旁,仰头直视他的眼,“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如此?”东方胜所在乎的,只有他的父亲,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冯素贞。
东方胜沉默不语,许久,他才转身俯视天香,认真问道:“若我彻底抽身,你会怎么对待小皇子?”
天香同样认真回道:“你是我哥哥,他是我弟弟,这一点,不会改变。”
东方胜扬起了下巴:“但愿你记得你今日所说过的话。”说罢,他转身欲走,却被天香叫住了——“慢着——”
“怎么?”东方胜头也没回。
天香问道:“你要做什么?”
东方胜道:“你不是说了?我是个武人,自然要去需要我这一身武艺的地方。”
天香一愣,缓缓道:“保重。”
“对了。”东方胜忽然转过身,望着天香,似乎欲言又止。
天香左右瞧了下,不甚了然地投去了探询的眼神。
东方胜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自嘲一笑,道: “可笑我东方胜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身边竟无相熟的年轻女子——我问你,什么叫:‘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天香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东方胜一遍:“哪里听来的,你是被哪个老夫子训斥了?”
东方胜颇为不悦,不耐道:“你就说是什么意思吧!”
天香估摸着东方胜有此一问,应当和冯素贞有点关系,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但前朝那个自诩光明的王圣人不是战功煊赫吗,你便去战场上寻找吧。”
东方胜迟疑了下:“哪个王圣人?”
天香大笑。
怀来县衙,张绍民将桌上的舆图卷了起来。
冯素贞不住点头:“好,好,好,地质坚韧,避开风口,视野平阔,此地选得甚好。有宋先生,真真是可抵千军万马。”
张绍民道:“这舆图虽然精准,但最好还是能让宋先生实地去看一下。我让他多选了几个地方,届时一齐让那位来选。”
“张兄果然是玲珑心窍,深知人心啊……”冯素贞赞了一声,又问道,“张兄可得到京里的消息,那接仙台准备得如何了?”
张绍民叹道:“钱还没凑齐呐,人虽然齐全了,但不少物料没凑够,迟迟不能开工——各地都缺钱,估摸着陛下也窝火,只催着顾承恩早日拿钱回朝。”
冯素贞正色道:“如此窘境,我等臣子自然得想办法为陛下分忧。”
见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张绍民憋不住笑了笑,又有些纳罕地道:“好像天香公主此时还是不知道你我这番定计?”
冯素贞笑道:“公主智计过人,我可是倍感压力。此时急忙忙地与她说了,若是不能做出点模样来,中途就夭折了,或是功败垂成,往后岂不是夫纲不振?”
张绍民心底念了念那“夫纲不振”四个字,面上浮现出一丝隐忧来:“公主那边得到了宫里的消息,王总管已经引得皇上已经差不多将《天工开物》看完了,却还是没有消息宣召,可是这招行不通?”
冯素贞道:“张大人莫急,以那位对修仙长生的兴致,是不可能不对宋先生感兴趣的。眼下距离寒衣节还有些时日,且等等吧。”
“那么长时日都等过来了,自是还是要等的,”张绍民无奈一叹,瞧了瞧冯素贞的神色,问道,“驸马看着脸色不大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冯素贞答道:“这几日较为劳累,昨夜回来,也没睡踏实。”
“驸马既是决意去徽州,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冯素贞摇了摇头,随口道:“我本就没有打算跟他们一路到徽州去,只是为了取信于徽商而与他们同行了一段路。太子身边,有东方胜虎视眈眈,我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只是把张兄给我的圣旨给了他们,就自行折返了。”
冯素贞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张绍民讪讪地点了点头:“这一趟,也着实是辛苦了。应当多休息下再过来的,驸马你一大清早就过来,太不惜身了。”
许久,他听到,冯素贞慢慢道:“我现在心急得很,或许没得多少时间好荒废了。”
张绍民有些不解,方才冯绍民还劝他耐心,怎么他自己却仿佛没耐心了?
门外忽然刮起了风,呜呜啸声显出几分悚然。
张绍民忙去掩了门窗,这才发觉,这一阵风刮得阴云蔽日,天色已偏暗了,他心里一动,信口问道:“近日降温得厉害,不知驸马可受得了这北方的冬?”
冯素贞道:“我自幼习武,身子骨还算强健,何况还不到十月,现在这天,还不算什么。”
“哦?”张绍民貌似随意道,“我听闻驸马是南方人士,没想到对北地气候却熟稔得很啊。”
他转过身,却见冯素贞定定盯着自己,不由得心头一紧。
冯素贞神色坦然:“张兄这是从哪听来的,冯某虽然身子矮小了些,却是北地辽东人士。”
张绍民轻咦了声:“那许是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公……”
门口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顿时冲出门去,只听到前院传来一声大吼:“冯绍民,出来和小爷一战!”
九月秋高,晚风凄紧。
怀来县衙的衙门内,怀来县令颇为悲怆地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放在案台之上。
他十载寒窗苦读,又考了十年才考中个同进士,满心想着外放守牧,造福一方。虽然这怀来不算富庶,但毕竟地处京畿,且民风淳朴,又有怀来卫重兵把守,就算不出政绩也没太大风险,不失为一块福地。
没想到啊没想到。
流年不利,先是闹出了军田券,而后又有了刀兵之灾,险些以身殉国,继而又冒出了一个个皇亲国戚,把个小小县城闹得云波诡谲。
昨天东方胜围住隔壁天香的小院时,他就烧香拜佛了好一阵子,差一点儿就带着衙役前去救驾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东方胜今天又把自己的县衙给围了!
还指名道姓地要叫驸马冯绍民出去和他单挑!
而那个从来斯文守礼的驸马爷,居然还应战了!
这都什么事儿?!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先把辞呈写了再挂印而去之时,县令夫人孙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老爷,老爷,你怎么在这儿啊,外面都在找你呢!”
坏了,莫不是那两位斗法两败俱伤,要拉自己过去背锅?
怀来县衙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闻讯而来的李兆廷和刘倩挤了几次都没挤进人群,刘倩一急,直接提着李兆廷上了树。
树上视野果然不错,李兆廷惊魂未定地坐稳,正看到冯素贞衣摆一扬,抬腿侧踢,直中东方胜小腹。
“好!”一声熟悉的喝彩从上方传来。
树上还有人?李兆廷一惊,险些翻了下去,好在刘倩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
天香咬了口甘蔗,不紧不慢道:“你们在下面别乱动,这里我先占座了!”
好在那百年的杨树只是微微晃了晃。
上次这县衙门口围了这么多人,还是因为在审了个十里八乡的采花贼。而今日,却是为了衙门口上演的这一场全武行。
冯素贞看着面前坐在地上的戎装男子,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你……”
两人拆了百十来招之后,东方胜竟然不躲不闪地生生接下了自己的一掌,直接腾空而起,重重摔在地上。
她虽一直知道自己武功在东方胜之上,论单打独斗并不会落他下风。本以为东方胜是气不过今晨的自己的态度,想当众给自己一个教训,却没想到……
她心情复杂地上前,伸出手去,想要拽他起来。
东方胜却抓住她的手腕顺势一带,险些将她带摔在地。
周围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了哄然的嘘声。
张绍民喝道:“东方胜,你要冯大人应战和你比试武艺,谁先倒地即是输。你技不如人,已经落败,难不成还要再输了身份!”
冯素贞咬牙低声问道:“东方胜,你今天闹这一场是为了什么?”
她听到耳旁传来了东方胜低低的笑声:“呵呵……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身份,也不会再去做令你讨厌的事情。”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也不应该做伤害你的事情。”
“我会上前线去找顾承恩,同他一道把察哈尔的鞑子打得服服帖帖!”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明明,明明你已经送上门来了,我却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我,因为我并不满足,不满足于只得到你这个人。”
“冯素贞,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女人!”
他轻轻一推,将一时怔楞的冯素贞送了出去。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来,朗声笑道:“冯绍民,我败了,男儿汉光明磊落,前尘往事,也不分什么对错了,今日就一笔勾销罢!”
他转脸对一旁喊道:“怀来令?怀来令?怎么这么久,人还没出来?!”
“来了来了!”怀来县令艰难地在人群后面应了两声,这才挤出条道来。
东方胜唤道:“怀来令——你叫什么来着?”
怀来县令哭笑不得,忙道:“下官徐浩来。”
东方胜道:“嗯,徐大人,烦你将今日之事具书成表,上与皇伯父知晓!”
怀来县令一头雾水:“小侯爷,今日之事,我所见不过是你二人打了一架,什么因果我全然不知!”
东方胜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神色轻松地笑道:“不过是三年前辽东镇上的一场风流韵事罢了——那时候这厮还不叫冯绍民这个名字。一介草民,居然敢为了一个卖唱的青楼女子和我这个朝廷要员叫板,我好歹镇守一方,将他打了一顿赶出了辽东。没想到时隔三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当朝状元!”
不止是怀来县令,周遭一众人听到他这话均是满脸愕然,不约而同地朝那“冯绍民”望去。
冯素贞垂着脸,强撑着镇定,她没想到东方胜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心底也是纷乱如麻。
东方胜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丢给了张绍民,张绍民定睛一看,见他丢给自己的正是京营的虎符,顿时一惊:“东方都督,这是何意?”
东方胜哂道:“我东方胜自少年起征战沙场,没想到,单打独斗,居然让三年前的手下败将赢了,我还有何脸面留在京畿?!自是要去沙场上再打熬一番!我走了,这京营,就交给你了!”
张绍民顿时了然,虽仍是狐疑却心安了许多。不论如何,身边去了这条豺狼,总归是好事情。但他还是辞道:“东方都督,这不合规矩。”
东方胜道:“事急从权,前线顾承恩打了这许久磨磨蹭蹭,我却是等不及了!张绍民,你是巡守京畿的八府巡按,我将这京营的兵权交于你,也不算是越权。”
张绍民不再推辞,只向徐浩来道:“怀来令,烦请将东方侯爷所言之事一一具禀!”
东方胜转过身,大步朝着人群走去。
周遭百姓对这个来了不短时日的都督并不了解,却为其气势所摄,豁然散开,为他让出条道来。
东方侯府的府兵为他牵了马来,东方胜跨上了马背,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冯素贞身上。
他在暮秋的阳光里,细细地端详着被夕阳染红了整张脸的冯素贞,不禁遐想,若是这是冯素贞为他心动而染上的绯红多好。
他高声道:“男儿重横行,岂能因小儿女之事而止步不前。冯绍民,今日比试,是我输了,算是将前债清偿,一笔勾销!自此后,你我便分别在战场朝堂上见真章了!”
一笔勾销,他说了两次,一笔勾销。
冯素贞忽然领会了他话中之意,立时抬起头来,却不防被西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只看得清阳光里高头大马的一道轮廓。
她心澜微动。
好吧,好吧,你东方侯府和我冯家这十多年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罢。
她听到东方胜对身后的府兵高声道:“我东方侯府的儿郎何在?”
追随了他多年的几十名府兵昂首出首:“儿在此!”
东方胜笑道:“大好男儿,随我外征察哈尔汗,敢否!”
府兵高声答道:“听凭侯爷示下!”其间,朱九筹的破锣嗓音格外明显。
“好,”东方胜回望了一眼,朗声笑道,“我们走!”
话音落下,竟是丝毫不带停留,掉头向西城门冲了出去,各个府兵也纷纷上马跟随。几十匹骏马带起一路西行的烟尘,仿佛追逐着已经偏西的落日般,渐渐融入金红色的日光里。
落日的余晖斜斜射入御书房内,侍立一旁的小太监有条不紊地掌起了灯,让皇帝几乎感受不到光照的变化。
合上手里的《天工开物》,皇帝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天应穴:“王总管,还有几日,是寒衣节啊?”
王公公掐指算了算,忙道:“陛下,还有十来日就是了。”
“一转眼,又到了给祖宗送寒衣的时候啦,”皇帝缓声道,“得让那个不肖子,回来充下门面了。”
王公公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忙点了点头,上前为皇帝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