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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午饭吃了好些羊肉,许是因着开怀喝了几钟烈酒,许是因着和天香的那番谈话中的不知天高地厚,冯素贞只觉得脸上身上心底无处不热。出了小院,她翻身上马,扬鞭奋蹄,直奔怀来卫的驻地。
冯素贞平素沉稳,头一次将马骑得这么快,只觉得猎猎北风迎面割来,渐渐吹去了脸上的热意,反而冰凉起来。她顿时醒觉了些,心底水波般地泛起了一丝惘然来。方才因着和天香的亲昵闲谈而上扬的唇角渐渐下落,终于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喟叹。
她这大半月来起居俱在怀来卫,一来是真忙,二来,却是为了躲天香。
因着张绍民不在城中,为太子安全着想,李兆廷夫妇搬入了怀来小院,她每日不得不和天香同起同卧。床本就窄,天凉之后也不知怎的,两人睡着睡着就凑近了。
先头冯素贞只是隔三差五地在怀来卫借宿,后来,就干脆搬进怀来卫了。
怪道人都说夫妻本是同体,如此同起同卧,虽是明知心里应百般设着防,但这么相处下来,两人间那道防线也如日照坚冰般,渐渐融解了。
悬崖勒马,必须悬崖勒马,再如此亲近下去,自己是没什么,若是天香生出了什么心思可不好解决。
冯素贞愁肠百结,不经意间,一个念想浮上心头——
倘若,我真的是冯绍民,多好。
一路奔驰,顷刻之间,便到了怀来卫军营门口,冯素贞刚刚勒住缰绳,便定睛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单世武送盘桓了大半天的东方胜一出门,便看到驸马回来,一时竟绷紧了后背。
东方胜抬起头来看见来人是她,轻佻道:“驸马身手了得,倒不如弃文从武,上阵杀敌报国啊。”
冯素贞翻身下马,拱手淡淡笑道:“都督说笑了,我会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怎敢和东方都督这等少年英雄相比。”
东方胜哈哈大笑:“说的是,说的是,哈哈哈哈。”
送走了东方胜,冯素贞随单世武进了卫所中,却见他脸上显出了几分轻松来,不由得问道:“东方都督来此,可是带了什么好消息?”
单世武笑道:“却是没想到,东方都督曾在辽东主镇军事,虽干的都是冲锋陷阵的活儿,但对军务要事颇为了解。他知道眼下宣大怀来都是军需吃紧 ,说会致信辽东,调一些御寒的衣物过来。”
“如此甚好!”冯素贞对东方胜的了解仅限于赐婚那段公案,倒是没想到他确是实打实的军官出身,冲锋陷阵之余,还有庶务之能。
单世武又道:“此外,我想请驸马与我出趟公差。”
冯素贞秀眉一挑:“哦?”
单世武斟酌了下词句,方才娓娓道来:“此前我曾修书向顾帅讨要了些粮草,已经有一批运到了西边的逐鹿县。但逐鹿县令有些不开眼,硬是诸多借口拖着不让过来。虽说这粮草不多,但我却是有些恼火,想去敲打敲打,还请驸马为我撑撑腰。”
冯素贞立时明了,自前朝以来便是以文御武,虽说单世武品级高于那县令,却也要防着御史的参,这才需要自己去做个见证。
她略一思忖道:“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眼下东方胜严令封城——”
单世武道:“这不打紧,我方才向小侯爷讨来了几块出城的腰牌,足够我们去趟涿鹿县了。”
东方胜居然这么好说话?
冯素贞心底狐疑,但念着逐鹿县距怀来不过五十里地,若是快马加鞭又行事顺利的话,一日里便足以来回。短短时日,怀来又有李兆廷和张绍民留下的人手陪着太子,想必不会有太大岔子。
想通此事,她点头道:“既然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想是日落前便可到达涿鹿县。”
单世武欣然应许。
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冯素贞安排了个卒子给天香带了话,之后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出城向西去了。
夕阳西下,天香呼朋引伴地又摆开了一桌火锅,吃饭时却屡屡失神;冯素贞和单世武也在日落前进了涿鹿县城,波澜不惊地应对那逐鹿县令的阳奉阴违;而怀来卫营房外,却多了几道长长的影子。
一夜风平浪静。
怀来城小,怀来驿却不小。
因为处于军事要塞,为最快地为传递军报的士兵提供强壮擅跑的替马,驿站辟了偌大一块地方用来养马,反而是居住的客房只有小小的三间。
自从九门提督东方胜大驾光临,拒绝了怀来卫的接待,却将整个怀来驿征用作为自己的行在,连原来的驿站长也不得不收拾铺盖去临近的下属家中打地铺。纵使如此,他的文书幕僚和自侯府里跟来的几个武将也将怀来驿住得满满当当。
四更天,天色浓黑如墨,不见星月。京营书吏王直楠在院子里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大堂来来回回地转着圈。
他是京营的吏员,虽有些资历却没遇到什么升迁的机会。就在两个月前,京师满城风雨,都道是鞑子要打到京城了。这档口,自己那个战后调换到位置上的上司无缘无故就被撸了,换成了这个按理说应该随着东方侯的失败失宠了的皇亲国戚——东方胜小侯爷。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东方胜却没动他们这些吏员,只是带了几个自己用熟了的家将。但是有什么事也都是和家将们商量,和他们这些书吏没什么话说。
还没等京营上下习惯了新的指挥使,就全军出京,跟着当今皇上的亲侄子按照皇帝的旨意把皇上的亲儿子困在这怀来城了。
那些大头兵都是令行禁止的,对此没什么想法,但他们这些读过书的心里可就别提多难受了。
君心难测,国之副君也是君,万一以后太子登基了想起他们这帮子京营的人软禁过他……话说回来,按照当今天子的态度,眼下的这位副君还登得了基么?
王直楠有心想在东方胜面前露个脸,好打探些通了天的消息,但东方胜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焦虑,惶惑,掉头发。
到了怀来的这一个多月,王直楠从每日念叨着“早生华发”,变成了惆怅着“浑欲不胜簪”。
尤其昨天入夜,东方都督带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深更半夜才回来,还鬼鬼祟祟地带了些包裹。出来起夜的王直楠立时就起了疑心,在院子里观望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里间的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王直楠忙躲到了偏院里,借着一点点烛火看清楚那几人手上仍是拎着不知名的包裹——这这这,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啊!
四更天,鸡鸣狗盗之时也!
东方胜辟做议事厅的大堂里,只剩东方胜和两个年轻武官围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桌子中间的东西。
东方胜前日参观怀来卫之际暗自留心,将驸马冯绍民常去的几个房间都暗暗记住回来画了图纸,而后带着亲信手下漏夜造访,两人一组搜查那几个房间,要求手下将看着奇怪的东西都带回来。得亏单世武昨日走得急,怀来卫的守备都松懈了许多,才让他们来去自如。
其他的都已看过,都是些普通物事,并无特别之处,他便命人哪儿拿的放回哪里去,此刻桌子中央放着的,乃是最后两件,正是从冯绍民起居的那间耳室里搜出的“可疑之物”。
一个圆咕隆咚无把无嘴、造型精美的锡“壶”;另一个,是一块尺来长的长条蓝布。
“这东西,是朱老九你拿回来的吧。”东方胜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那壶,靠着椅子背叹了口气。
“对,小侯爷!”年纪轻轻却蓄了满面虬髯的把总朱九筹颇有些得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可见人的阴司,好端端一个壶,那冯绍民竟然把它藏在被子里,若不是俺老朱眼睛尖,看着那被子不寻常,险些就漏过去了!”
“噗嗤”,他的一旁传来了一声憋笑,却是房里剩下的另一人,昭信校尉陈百寿。
他哂笑骂道:“你这莽汉,我还道你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用包袱皮裹得严严实实还不让我看,怕我抢了你的功劳不成?”
东方胜很是懊丧,来怀来一个多月,张绍民虽然在他到来的第二天就带了那宋老头出城,却防他如防贼,留了好些人手,把太子和公主等人居住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那院子又是极小,针插不进,油泼不进。他思量了许久,才决定以冯绍民常出入的怀来卫做切入口,万一查出些什么东西来,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削弱太子的羽翼。谁知,看如今的情况,似乎又是白忙了一夜。
东方胜挫败道:“罢了,朱老九把它包起来吧,一会儿送走。”
“小侯爷,这东西不查查吗,它可是藏在被子里——”朱九筹不明就里地分辩了几句。
陈百寿冷笑着打断了他道:“你还真是个土丘八,连汤婆子都没见过!这东西本来就是灌了热水用来暖被窝的,不在被子里难道和夜壶放一处?”虽是出言讥讽,但他还是向东方胜解释道:“小都督莫见怪,他打小家境贫寒,他自己又是个体质火热的小火炉,哪里知道这东西!”
东方胜摆摆手:“罢了。那冯绍民体质忒差,娘儿们唧唧的,还不到十月就用上这东西了——不说这汤婆子了,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有何奇怪之处?”
陈百寿瞥了一眼满脸懊恼的朱九筹,这才施施然回禀道:“小侯爷,那其他房间里的东西您刚才也都看过了,无非是些账本或者是行商送来的军需样料。末将以为,今晚所有的东西,只我拿的这块布最为可疑!”
东方胜晓得陈百寿心思灵活,心里不由得一动:“哦?你为何说这物事可疑?”
一旁的朱九筹却不以为然:“小侯爷别听他的——陈百寿你是心眼多过头了把,这不是最常见的棉布嘛?咱们冬日里都拿这个做鞋袜,塞上棉絮,还能做夹衣的。”
陈百寿有心出风头,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朱老九,你这连汤婆子都认不得的知道什么!睁大你的驴眼瞧瞧清楚,这可是松江棉里的斜纹布。又轻又软,跟咱们做夹衣的粗布可是天差地别!”
他转头对东方胜道,“小侯爷,您的吩咐是两人查一间房,看到什么觉得奇怪的东西就带回来,分辨清楚若是正常物件就哪儿拿的放哪儿去。小人多了个心眼,每个房间都略略打量了一下。几个房里的东西又多又杂,就连驸马歇脚的那间耳室里也是堆了好些货物。末将心想,既然是采购军需,各行商送来的东西肯定不止一件。您也瞧见了,其他人带回来的东西本就放置得都没什么异常。但小人发现的这装着斜纹布却是用白纸包着孤零零地藏在棉絮下面,只此一件,而且恰在缝隙中,像是曾经藏在那里,遗漏在其中的。小人觉得,定然是有些猫腻的!”
“哦?”东方胜长眉一挑,“那你讲讲,猫腻在何处?”
“这……”陈百寿面上带了几分踌躇,“小人也算是行伍多年,可打理军需从未见过有用松江棉给我们这些大头兵用的,更何况这十两银子一匹的贡品斜纹布!我能认出这块布还是因为之前辽东的军功获的赏里有这么几匹。小人愚钝,实在看不出那冯绍民藏这么一块奇形怪状的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一旁的朱九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还说我……”
陈百寿扭头呵斥:“闭嘴!”
东方胜若有所思地拿起那奇形怪状的布,仔细一瞧,果然见这看起来寻常的棉布织造细腻,触之有绒,不同于一般棉布,是行伍间鲜少能见到的。
他思忖片刻道:“行了,本督知道了。天快亮了,陈百寿,你跟着朱九筹把这个汤婆子送回原处吧。”
鸡鸣第三声,王直楠醒了过来。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天色,只觉得手脚冰凉,耳朵、脸颊都冻得生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偏院的明月门处靠着墙睡着了。
还没等他再清醒一点,就觉得身体离地腾空而起,自己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尔是何人,怎么睡在这里,莫非要行刺小侯爷?”一个粗嘎的声音如响雷般在自己耳畔炸开,王直楠看到面前拎着自己的大汉满面虬髯,好似凶神一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我我……我是……”
朱九筹方才在东方胜面前丢了脸,心里正不痛快,也不听王直楠解释,拎着他就回了大堂,扔到了东方胜面前。
“小侯爷,在偏院里抓到个刺客!”
东方胜正盯着那块布出神,见朱九筹去而复返,还拎着个人,不由得皱起了眉。
地上的人哆哆嗦嗦的好像有些面熟:“不不不,小人是京营的吏员,是都督的属下。”
“你是——”东方胜回忆了一下,方才道,“我记得你是叫什么直楠?”
王直楠忙行礼叩首:“小可姓王,是都督的书吏。晚上起夜到院子里散步,不小心睡着了,非是有意窥探都督,都督莫怪!”
东方胜眉头舒展开来,往日里院子中都是他的亲卫站岗值夜,今夜这些人都被他打发出去了,也难怪这人能近了自己这院子。
他冷笑道:“这么冷的天你在院子里都能睡得着,身子骨不错,干脆也别当什么书吏了。既然晚上睡不着喜欢出来遛弯,那就去营房里打更吧!”
王直楠心道不好,连声请罪,跪着凑近东方胜:“都督恕罪,都督恕罪……小人一介书生……都督你拿着这个干什么?”
东方胜一愣,举起了手里的布条:“你认识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王直楠嗫嚅道:“这是,这是……陈妈妈……”
一旁的朱九筹顿时急了,上前呵斥道:“什么陈妈妈李妈妈?小侯爷问的是这是个什么东西?谁问你妈妈了?”
东方胜瞪了他一眼:“滚滚滚,鸡都叫了,赶快把汤婆子送回去。”
朱九筹不甘愿地撇撇嘴,和陈百寿一同退了出去。
“你起来吧,”东方胜的声音缓和了些,“你说这是陈妈妈?不就是一块布而已。”
王直楠从地上爬起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都督……这块布这个形状,这个长短,只能是陈妈妈……或者是准备用来做陈妈妈的。”
东方胜心下信了几分:“陈妈妈是用来做什么的?”
王直楠咬咬牙道:“是女人用的东西……您从哪儿弄来的?”五城兵马司里连浆洗做饭的都是大头兵,别说女人了,连母马都没得几匹。
“女人的东西?”东方胜有些糊涂,却还是嘴硬道,“小爷风流倜傥,身边儿有点女人的东西不是很正常。”
王直楠:“……”他上前凑了凑,在东方胜耳朵边说了几个字。
东方胜不动声色地把他从自己耳朵边扒拉开,镇定问道:“此话当真?这等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王直楠哭笑不得:“小侯爷,小的已经成婚近十年了,家里婆娘的物什多少还是晓得的……”说罢,他默默低了头,心内暗忖:这东方小侯爷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没成想还是个没经历多少人事的雏儿。
东方胜哦了一声,良久,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这玩意儿是放在……”
王直楠头埋得更低了,小声宽慰道:“不过这个看起来似乎是新做的,应该是没用过。”
东方胜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把手里的物什扔在了书案上,想想又觉得不妥,拾起来丢给了王直楠,转过脸道:“拿走拿走,你拿回去给你家里的用吧。”
王直楠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飞来的物什,捧着那烫手山芋小心翼翼地瞧了东方胜一眼,看不到九门提督的脸,只看得到提督大人发红的耳根。
他不敢再解释这玩意儿虽然是女人们用的但是一般不通用,见东方胜没再说让他去打更的话,赶紧随便应了一声就连忙捏着东西准备退下。
“慢着——”东方胜的声音赫然响起。
王直楠连忙止步立住,心跳飞快如擂鼓般:莫非还是要我去打更?
东方胜大步到了王直楠身前,从他手里捏着拿走了那“陈妈妈”,到了书案前,抽出了一张看起来最干净的白纸来,手指翻飞地把东西用白纸包了起来。
王直楠不明就里,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听着那的声音在一旁干站着。待东方胜把物件包得严严实实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了,他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然地看向王直楠:“那,你会帮你家里的收着这东西吗?”
王直楠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连连否认:“没没没没,怎会怎会,属下是个读书人,怎会碰婆娘的这污秽东西?”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这个都是婆娘们自己个儿收着的,属下虽然知道,也见过婆娘裁布做这东西,但亲手拿着还真是头一回……”
过了片刻,他听到了东方胜压着嗓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这事儿别跟别人说。任何人都别说!”声音虽然听着平静,却仿佛强压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生怕这位年轻的上峰一时异想天开又要他一个读书人去打更,忙不迭地行了礼,退出了房间。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门口,王直楠才恍惚察觉到,方才行礼时余光似乎瞥见了,那位小侯爷一贯狠厉的眼神,竟然明亮柔和了许多。
一股冷风卷了过来,他打了个寒噤,迎着风口打了个喷嚏:“哎哟哎哟,是不是家里的婆娘想我了?听闻怀来胡商颇多,这几日光顾着掉头发了——倒不如天亮了去买些番货回去给她。”。
室外寒风乍起,室内也冷了几分,东方胜却浑然不觉,他绷直了精壮的脊背,定定盯着书案正中央的白纸包。
呼啸而来的北风卷起了庭中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骤然间,一阵大笑声响彻了整个驿馆。
天光大亮,一地清霜。
刘倩带着天香去了怀来知府夫人处,一行妇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那约好的裁缝铺子。
一旁的掌柜的很是殷勤地为一行人推荐各色样式质地都算上等的布料,怀来商贾虽多,却很少有人能一掷千金地买这些价比金玉的上等布匹。今日总算遇到贵人,自是忙前忙后甘之如饴。
几人挑挑拣拣地选好了缎子,颈上挂着皮尺的何裁缝殷勤道:“公主好眼力,这缎子乃是西边运来的好料子,只是这颜色沉稳,纹路大气,合做青年男子裘衣里边的夹衣装扮,可是为驸马挑选的?”
天香颔首:“嗯,确是给我家夫君选的。近日风大,多塞些棉絮,但别太臃肿,用些轻暖的羊绒。”
“公主放心,这怀来靠近口外,最是不缺的就是羊绒。”何裁缝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方才拿了纸笔边写边问:“敢问公主,驸马臂长几何?”
臂长……几何……
天香不由得双手掐腰,迟疑着比划道:“大约,有我腰身这般长。”
“……”
这是个什么新鲜计量法?
何裁缝轻咳一声:“公主腰长一尺七……那么再问公主,驸马腰长几分?”
天香再次伸出胳膊来,喃喃道:“仿佛,有我胳膊这般长……”
何裁缝深深垂下了头,知府夫人和刘倩却是各自别开了脸。
天香为太子挑衣服时,忽然想起了个人,不由得问道:“刘倩,张大人可有消息传到县衙?一个多月了,也该回来了吧。”
刘倩微讶:“张大人七日前捎了信来,说是已经启程回怀来了,算来这两日就要到了——还是外子在太子书房里读的信,怎么公主不记得了?”
天香认真回忆了一番,总算是想起这件事来。那时候是冯素贞搬出小院去怀来卫住了十来天死活不回来,而她又因着东方胜的缘故不敢轻易离开哥哥,只好每日恍恍惚惚地边给小花儿念诗边胡思乱想,听李兆廷读张绍民的来信时,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哦哦,是,瞧我,都过糊涂了。”天香自嘲着,顿了片刻道,“不知道张兄是否已经备下冬衣。”
刘倩心念一动,道:“张大人近日来一直带着宋先生到处奔波,料想是没空想这些事的。不如咱们先替他和宋先生一道挑了料子,待他们入了城来,再请裁缝去替他们量体裁衣。”
天香点头称是。
一行人挑挑拣拣,总算置办了个齐全,天香细细数了所定的衣衫,仍是差冯素贞一件外穿的裘衣。她在皮草成衣处多看了几眼,却怎么都不满意。
这裘衣固然是御寒最为重要,但冯素贞那般好看的人,若是裹成了个球……似乎也挺可爱的?
怀来县令夫人孙氏见状心底明了,立时上前对着天香耳语了几句。
天香这才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好容易才挑中的鼓鼓囊囊的貂裘。
临走之际,天香瞧见刘倩加买了一匹雪白的松江三梭布,不由得惊咦了声:“你买这白布做什么?”
刘倩眼神游移,赧然垂首道:“天气越发寒冷了,也不知何时回京。这松江三梭布最是温软保暖,我想给兆廷做身新的中衣。”
虽说夹衣皮裘可以在外定制,但贴身穿的衣裳还是需要仔细些的。
天香想了想:“你与我也加一匹吧。”
霜降之后,京城夜晚已经有些寒凉迫人,烧薪司早已预备了上好的银霜碳,传送到各个朱门之内,以免达官贵人受了寒。
然而,京城最大的朱门之内——偌大的御书房里并没有烧起地龙。因着皇帝近一年来屡服金丹,体质很是燥热,因而,为着皇帝的舒适,御案前只摆放了两个火盆。
御书房里侍立的小太监还没领到过冬的夹衣,寒意侵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却看到皇帝近前的王公公板板正正地站在皇帝身边,神态怡然,安之若素。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羡慕来,忙站直了身子,藏起了哆哆嗦嗦的手。
年节将至,各地的奏表也多了起来——秋收、御冬、备春、报喜的、报灾的、交钱的、伸手要钱的,桩桩件件雪片儿似的飞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皇帝已经看了两个时辰的奏折,神态之中多了几分疲色,王公公连忙上前去,伺候着皇帝就着浓茶送服了一颗金丹。费力地吞咽之后,皇帝仰头靠在龙椅上略略合了合眼。
王公公见状,便轻手轻脚地将御案上的奏折整了整,将一摞北地的战报往皇帝近前凑了凑。
皇帝睁开眼时,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精神。他翻了几本战报,发现竟是大同小异的内容,不禁眯起眼来,盯着那奏表上的名字想了片刻,沉声道:“这个宋应星,便是上次造了神火飞鸦的那位工匠?”
王公公忙近前一步笑道:“陛下记性真好,正是此人,八府巡按张绍民上次上表的时候也提到了他,还说他是天香公主请来教习太子的。”
闻言,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慢慢道:“不过是一个造军械的匠人而已,能教太子些什么?难不成又教他做什么劳什子木鸟?胡闹!”
王公公眼珠一转,连忙解释道:“陛下息怒,天香公主做事从来有章法。老奴听闻,这人却不是一般匠人,好像是个著书立说的先生。书中不止涉及军械木工,还有冶金锻造之术呐——”
“哦?”听到天香的名字,皇帝神色稍缓,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连你都看到他的书了?此人既是涉猎如此之广,可通晓炼丹之术?”
“这——”王公公面露苦相,“这老奴实是不知。陛下您是知道的,老奴大字识不得几个,哪里看得懂人家先生写的书呢?老奴只是上回听到了张大人的奏表,说这人好大的才能,这才弄了本书略略翻了翻,只看到个‘金’字儿,其他的通通没留意——”
皇帝笑骂道:“你这老狗,也就这点儿出息!”略顿了顿,他又说道:“今儿的奏章看得差不多了,把他写的书找一本来,朕瞧着解解闷儿吧。”
王公公连连应是,退下径去找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