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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袁恩寿变得冷静,董婆子松开手。
天地被雪映得发白,昏黄的灯光照在所有人身上,带来暖意。
路被雪覆盖,她们是凡人,却踏雪无痕,如履平地,两旁的树木飞快退后。
袁恩寿瞥一眼前面的苏大林。
他闭着眼赶车,喃喃地说梦话,拉车的老马也没有睁眼。整个队伍里,除了打灯的三个异类,只有袁恩寿和董婆子没睡着。
“这、这是遇到什么了?”袁恩寿小小声地问。
董婆子牵着她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估计是山里的神仙想看咱们唱戏。”指了指打灯鬼,“那灯是宝贝,挡风驱寒。”
“你想要?”
“废话,谁不想。”
走了一段路,山谷中蓦然出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灯火通明。
打灯鬼将人们引入宅中,唱道“遵从山君之令,袁恩寿的戏班子请来了!”
宅子里挂着红灯笼,客如云,像穿着衣服直立行走的动物、长翅膀的三寸小人、面色青白浑身冷硬的僵尸、肤如树皮手如树枝的老太太……
有一个算一个,俱是异类,无一常人。
它们闹哄哄地围着戏班子
“哪个是袁恩寿?袁英杰在不在这?我没见过女状元!”
“人味儿真香,馋了,想吃……”
“忍着点!山君请来的戏班子,好歹咱看完戏再吃。”
“山君有令,谁敢吃戏班子的人,山君吃谁!”
“看戏!看戏!看戏!”
置身妖魔鬼怪中,袁恩寿面色发白,一阵腿软,冷汗湿润了掌心。
这一刻她宁可自己没有醒来。
董婆子紧紧抓着她的手,估计也害怕。
两人互相倚靠,只怕站不稳摔地上,叫妖鬼们看出自己清醒,要分吃她们。
打灯鬼喊道“让开,山君要看戏!”
连打带踹地赶走挡道的妖鬼,打灯鬼把袁恩寿等人引到戏台上。
戏台搭建得高,气派漂亮,幕后放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各种戏服乐器。梦游般的苏大林指挥大家为登台唱戏做准备,大家梦游般听从,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少顷,第一出戏开演,袁恩寿是戏中主角。
她穿着戏服登台,看见坐在台下看戏的山君——
那是一位仿佛来自蛮荒之地的凶悍女神,额头两侧长着一对武器般的角,披散长发如舞动的细蛇,脸上覆盖尖锐的鳞片,眉目细长,其暴戾气息远胜席间妖鬼,令人胆颤心惊。
袁恩寿没见过这样的女神。
无论画像或塑像,无论后土或小山村土地婆,女神们总是穿华服,梳起云髻,戴着金银珠玉制作的饰物。
男神仙却千姿百态,苍老的寿星公、威严的城隍、凶恶的门神、恐怖的黑白无常……
陡然间,袁恩寿发现山君在打量自己,忙收束心神,专心地唱戏、演戏。
莫看台下的观众是妖魔鬼怪,它们看起戏来跟人没什么不同,激动时大声叫嚷,戏班子讨赏它们会给打赏,有的大方有的吝啬,还有看着人流口水的。
山君最是大方,挥挥手,一场小雨落下来,台上众人病痛全消,浑身有劲,就连唱戏唱得难受的嗓子也不难受了。
戏班子最拿手的《求子》演完,离天亮还剩下半个时辰。
山君吃着香喷喷的烤羊腿,上身仍保持人形,下身现出如蛇如蛟如龙的原形,悠然地摆动,说“我要看《段小琴》和《崔金山》,还要看《鬼国》、《青州》、《舌战群儒》……”
乐器奏响。
袁恩寿演了段小琴演崔金山,演了鬼国的国主娘娘,再演降下雨露驱逐干旱的龙神。眼看黑夜过去,太阳升起又落下,她终于能下台休息了。
妖魔鬼怪向山君告辞。
新的美味佳肴端上桌子,山君请戏班子吃席。
抓起一根鸡腿,董婆子大快朵颐,嘴上沾满油光。
坐在董婆子身旁,袁恩寿吃着鸡翅,饮了一口香甜的花露,隐隐猜出山君的身份。
但是她谁也没有说。
……
新的早晨在冷风中如期而至。
除却袁恩寿和董婆子,戏班子没有一个人记得昨天给山君唱戏的经历,甚至不记得在山里待了半个夜晚和一个白昼。
尽管戏班子收到的打赏增加了,可大家没有感到惊奇,只把打赏视作上次唱戏所得之物,根本不愿深究。
董婆子说这是山君的法术。
至于她和袁恩寿为何不受法术影响,董婆子也有解释“山君施法时咱们清醒,被法术漏了去。”叮嘱袁恩寿,“山君不愿我们议论她,你莫要把山君说出去。”
袁恩寿说好。
村镇里搭起戏台,正逢十里八村赶大集的日子,人潮汹涌,街市尤其喧嚣。戏换着花样唱了三四天,观众少了,赏钱也没昨天多,戏班子才拆戏台,打算去下个地方。
不过,对袁恩寿来说,赶集是个新鲜事。
戏班子唱戏,她和董婆子在集上闲逛,瞧见商贩从青州带来的毛衣、肥皂、玻璃珠等新奇的东西。
有那懂行的人拿起毛衣,挑剔道“这是燕州产的吧?闻着一股子牲畜的腥膻味,摸着也粗糙,你卖假货?”
“去去去!咱才不卖假货!是不是毛衣你认不出?”小贩嚷嚷,“这就是青州毛衣!除了青州那地儿,还有什么地方产毛衣?哎,毛衣穿在身上可暖和了,不暖和咱不收钱,白送!”
“快给我一件!”董婆子乐颠颠地凑了上去,“哎呀,这毛衣不暖和,送我吧。”
听着董婆子和商贩纠缠,袁恩寿到隔壁卖杂货的摊子看稀奇。
摊主拿着个喇叭,嗓门洪亮
“正宗的青州肥皂,便宜好用,胜过胰子胜过澡豆!洗澡洗脸香喷喷!
“看图识字,新科状元用过都说好。
“国主娘娘的新挂画,镇宅!保平安!吓得妖鬼跑光光!”
肥皂是黄色的,袁恩寿从前用过南州来的肥皂,比青州的精致。
她拿起一本看图识字,封面是显眼的红,写着“临水镇土神娘娘编撰”等大字,还画了一幅白衣黑发的娘娘画像。
翻开看,字端正无特色,画倒是生动形象,宛如出自画道大师之手。
看图识字旁边是国主娘娘的挂画,印刷精美,上面标了月历,一文钱一张。能否镇宅不清楚,受欢迎是真的,一会儿就卖出好几张。
袁恩寿心生迷惑。
这么便宜又这么精美的挂画,一文钱一张卖出去,能回本?
白纸都没有这么便宜的。
“剪头发!”不远处,一个爽利的短发妇人喊,“和圣人一样留短头发吧!方便打理!冬天洗头不怕头发干不了,县城正流行!”
“卖爆米花!有钱拿钱买,无钱的拿糯米、谷米、豆子、珍珠米(玉米)换……”
“炒栗子!又粉又糯,快来尝尝!”
“烤红薯!……”
把山君和妖鬼给的赏钱掏出来,袁恩寿把集市上的吃食都尝过,过足了嘴瘾。
董婆子也是个爱吃的,说小栗子比大的好吃,大的难剥皮,又说年糕能拿来做爆米花,馋得吃饱肚子的袁恩寿咽口水。
二人回到戏班,尚未坐下歇一歇,吵嚷声怒骂声骤起。
却是地头蛇找茬,要戏班子掏出一半钱买平安。否则他们不仅动手打人,还要砸东西抢东西,保管叫戏班子后悔。
苏大林低声下气地乞求他们,被一脚踹开。
董婆子尽管能请仙,无意出头,拉着袁恩寿避开。地痞们闯进来,二人躲避不得,没办法,掏钱保平安。
赚的钱一下子没了一半,戏等于白唱。
不甘心吃亏,苏大林跑到衙门去,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
你道为何?
地头蛇是衙门老爷的侄儿。
将东西打包好,戏班子要离开,差役忽然来了。
不是主持公道的,是收过路税的。
去到下个地方,苏大林唱戏、讨赏极卖力,想把钱赚回来。偏偏这地方穷,大家看戏不舍得打赏。
袁恩寿唱得嗓子疼,不愿配合,苏大林跟她吵了架。
戏班子气氛沉郁,好些天见不到笑脸。
董婆子说青州开明,老爷们盘剥轻,要戏班子去青州。
苏大林不肯“青州大旱,这几年不知有多少人跑到燕州英州,哪里有钱看戏?而且青州戏班会唱戏是出了名的好,咱们唱戏半桶水……”
戏班子是苏大林的,出了燕州,在英州打转。
袁家在英州,苏大林要拿袁恩寿当噱头。
袁恩寿是要脸的,不唱了。
任苏大林说好话套交情,她说不唱就不唱,也不琢磨演戏唱戏了,反而学起了拳脚功夫。
没有袁恩寿当顶梁柱的戏班子讨不得当地人喜欢,苏大林悻悻地带着戏班往云州去。
离开家乡,袁恩寿肯登台了。
她不爱唱自己,爱唱《袁英杰》、《段小琴》等曲目,有时会上演武戏。
苏大林不看好她,奈何观众喜欢她。
戏班子赚到一些钱,袁恩寿凭本事当副班主,戏班子去哪里不再是苏大林说了算。
此时临近过年,戏班子选了个地,打算从年初二唱到上元节。
歇息半个月,再南下海州。
燕州冷,英州不暖和,云州更是阴寒,海州近海,料想不会太冷。
戏班子里的人很杂,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过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新年初一不唱戏,袁恩寿被左邻右舍的爆竹声、鞭炮声吵醒,缩在被窝里狂怒了一阵,忽然想起家里的“妻子”。
袁母是继续把她当儿媳,还是赶走她?
袁英杰在京城,如何过年?京城的新年有多热闹?
大早上的,论坛自救版洋溢着喜气,管理者给所有人发了十积分作红包。
袁恩寿迟疑再迟疑,终究没有联系袁母。
“妻子”不是小孩子,日子应该不会过得比她差。
“喝酒不?”
董婆子抱来一坛酒,坛子小,酒大约有一斤。
袁恩寿拿了碗来,一人一碗酒,喝之前举碗碰一下。
酒入愁肠,醉意涌上脑海。
董婆子没有问袁恩寿为何醒来就喝酒,袁恩寿没有问董婆子为何不拿早餐拿酒来。
二人醉了个昏天暗地,酒醒后头痛欲裂,好险没耽误初二的演出。
……
戏台上演的是程时晋入学宫,继而封圣的故事,戏毕,热烈掌声铺天盖地袭来。
笑着看台下的一张张脸,袁恩寿志得意满。
又瞧见论坛成员说“我现在就在看袁恩寿演戏,她演得特别好!”袁恩寿笑得脸颊上浮起浅浅的酒窝,昂首阔步下台去。
袁英杰是状元,她袁恩寿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