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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筒子楼老旧,楼梯逼仄窄小,墙面黑黄,扶手生锈,角落里攀岩着蜘蛛网。
方苒努力捯饬双腿爬楼,勉强跟上林赛屿步伐。男人走在她前面几阶,头颈挺直,肩膀宽阔,全程都要背脊弓着才不至于碰到头顶。
转角都站有拿着真枪实弹的警察,每个人都表情肃穆,站姿挺拔。见林赛屿经过,边行注目礼边低声:“林队。”
林赛屿头微点以示回应,步伐没有减慢。
两人走上五楼,林赛屿倏地在一靠墙角落旁停下脚步,方苒不防,没刹住车,反应过来时已经一头撞了上去。
男人背部肌肉硬朗,方苒捂着额头“嘶”了声,飞快往后退开半步,抬头看他,有点懵:“怎么了?”
林赛屿转回身,没回答,只是垂下眼睫瞟了她一眼,视线很快递向她身后。
“林队,拿到了。”
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男声,方苒闻声侧头,林赛屿手臂正好越过她头顶,从她身后警察手里接过一件防刺服和一个耳麦。
他朝对方略点头:“辛苦。”
警察转身下楼。
林赛屿忽然倾身过来,偏头,把耳麦塞进方苒耳朵里,又手腕一转,将她卡在耳鬓的碎发挑下来几缕,遮住耳朵。
男人指腹有粗粝茧子,若有似无滑过她耳廓,有点痒。
方苒心脏像过电,身体条件反射一颤,倒吸一口气,脖子也往回缩了瞬。
林赛屿瞥了眼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收回手,直起身来,语速很快,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淡:“你只需要缓和他情绪,不用多做什么。注意听耳麦指示。”
方苒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男人刚碰过的位置,点头。
林赛屿又将防刺服递给方苒:“换上,穿里面。”他低头看手表,“尽快。”
方苒没动,指尖捏着防刺服衣角,抿着唇抬眸,睨面前的男人。
林赛屿眉间皱得很紧,目光从手表上移过来,和她对视上一瞬,视线往下垂了垂。顿了半秒,他无声扯了下唇,眼底闪过丝不可名状的意味。
接着,他抬回头,背过身。
方苒从林赛屿宽阔肩膀和锋利下颌线相连处移回视线,开始快速脱衣服。
脑子却有一瞬还停留于他刚刚那个眼神中。
意味深长的,无奈的,又有细微愕然的。
方苒心想,大概四年时间真的是弹指一挥间。他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姑娘,但其实时间也同样在她身上流逝。
只是他不关注罢了。
方苒动作很快,不到二十秒就将防刺衣套到了大衣里。
再往上绕过最后一个楼道间,就是天台入口。随着方苒上楼步伐,嫌犯嚣张叫嚷声和人质低低颤抖呜咽声越发清晰起来,长刀在空中挥舞的短促气流声紧贴她耳膜削过。
恐惧感后知后觉从脚底唰地窜上头顶,方苒腿瞬间不受控地往下软。她下意识去抓一旁扶手,还没抓到,后方一双有力手臂倏地撑上她后背,一把稳住了她身体。
“害怕?”林赛屿声音从头顶斜后方传来,压得很低,像是耳语,“怕就别去了。”
说完他便绕过她往楼上去。
“没。”方苒伸手抓住他,视线和手指一同落在他手腕处,“不小心绊了一下。”
“可以的。”她不动声色收回手,仰头看他,又强调了一遍,“我可以的。”
早不是小姑娘了。
林赛屿盯着她看了两秒:“好。”
方苒手里拿着瓶矿泉水和几袋小饼干,像跳伞前准备般,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一鼓作气迈入了天台门槛。
“怎么这么慢?!”听到声响的嫌犯转过头,面目狰狞,“是不是跟那些警察商量怎么搞死老子呢?!”
方苒指甲狠掐手心,另一手举了举水和饼干:“拿这个去了,怕您觉得渴或是饿。”
被按在矮墙边的人质也抽噎着小心翼翼道:“要、要不您先喝——”
“闭嘴!谁知道你们有没有给老子下毒?!”嫌犯情绪依旧激烈,恶狠狠盯向方苒身后,挥了下长刀,“关门!给老子把门关上!!!”
嗡!
方苒后脑勺极为明显地响了下。
嫌犯扯着嗓子声音大到几近破音,身上脸上全沾着或深或浅猩红血液,衣服破烂,是彻头彻尾毫无理智的疯子。
方苒呼吸控制不住发颤,那一瞬间竟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丧失掉一切行动能力。
“别怕,”耳麦里倏然传来电流细微滋啦声,林赛屿沉着冷静道,“听他的,关吧,不会有事。”
像是一针即刻见效的镇定剂从耳膜打入身体,方苒快要突破胸膛的心跳声以极快的速度平息了下来。
身体知觉逐渐回炉,她使劲吞咽了下,回身关上门。
……
方苒在大学选修过谈判课程,虽不完全对口人质劫案谈判,但也不是全然无用。
她蹲在嫌犯前几米处,先尽量缓和他情绪,再一点点尝试和他沟通。奈何嫌犯情绪忽高忽低,沟通了大半个小时也无法彻底平静下来,来来回回都在絮叨着他那点儿事。而他手里拎着的人质体力已严重不支,脖颈处被长刀割伤的伤口持续不断地往外涌血,瞳孔也逐渐涣散,快要丧失意识了。
警方最终决定让潜伏在对面楼的狙/击/手将嫌犯击毙。
消音狙/击/枪被扣动扳机的刹那,方苒正尝试给嫌犯递一块饼干,面前忽然“砰”一声巨响,是血肉炸开的声音。嫌犯直接被一举爆头,血液混合着脑浆火山喷发似的爆炸开来,场面血腥至极。
但所幸,方苒并没有亲眼目睹到这一刻,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身后天台铁门也“砰”的一声,被人猛一脚踹开,和墙面极重地碰撞反弹出巨响。紧接着,方苒眼前一黑,传来温润触感。
宽大手掌紧紧罩在她眼睛上,她整个人也被一股力陡然一拽,身子颠倒方向,转身跌入炽热又坚硬的怀抱中。
砰。
砰。
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在贴着她耳膜震颤。
筒子楼在这一刻后突然变得极为喧嚣,四周脚步声密密麻麻,人们来来去去,警察医护人员们的指挥声和沟通声也不再压着,整个深秋傍晚都像随着枪声被投了几颗沸石,灼烧了起来。
罩在眼睛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反应过来时,方苒已独自空落落坐在水泥地上。
天台的风也肆无忌惮流通了起来,她的黑发被吹得胡乱飞舞,挡住了大半视线。
方苒下意识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已只剩无数重叠晃动着的衣袂。
警察和医护人员们都在朝她涌过来,互相交流的声音嘈杂地盈满她耳廓。
方苒手紧拽上自己外衣牛角扣在喘着气,胸口往上剧烈起伏的有瞬,她倏地透过人群缝隙,看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黑色背影。
-
嫌犯尸体以及人质快速被警察和医护人员转移,犯罪现场也都被围了起来。
方苒被医护人员扶下了楼。
蔡易云眼睛都哭肿了,其他同事也都还惊魂未定,七嘴八舌地问来问去。
说到最后枪毙场面,有个工龄快二十年的老记者也拍拍胸脯说:“小方,你是真的勇敢。刚枪毙嫌犯时我们在下面远远看着都快吓死了,幸好有个警察及时把你拉开了,不然近距离目睹那场面可太可怕了。”
方苒嘴唇仍有些发白,神情走神,回答略微迟缓:“……嗯,有惊无险。”
“不过那警察可真是帅死了,扑过来把你搂在怀里真跟偶像剧似的,我都觉得好心动的。”跟方苒年龄差不多的记者陆茹凑过来,她脸上起了些红晕,压低声音,“你说我要不要找他要个微信号呀?组长不是认识他嘛,我能走个后门吗?”
方苒听来并不意外。
她认识林赛屿这么多年来,直接间接见识到了太多女人对他表示过直白或含蓄、羞涩或坦诚的爱意,也亲眼目睹他谈恋爱,分手,然后又谈恋爱,再分手。
她有时候也会想,若不是她兀自的情感游离,这兴许也是一桩值得谈论的趣事。
方苒嗓音莫名有些发哑:“……可以啊。”
说完,她慌忙垂下头,盯着裸露脚踝上的红疹发呆,直至红疹渐渐模糊了起来。
一旁的老记者开始编辑新闻稿大纲,准备和导播室联系,探头过来问:“诶,组长去哪儿了?”
“去感谢警察了。”陆茹手往另一头指,“对了小方,组长刚说让你也过去。”
方苒“哦”了声,快速揉了两下眼,抬头顺着陆茹手指的方向看去。
花坛边,曾秀娟侧身对着这边,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林赛屿站她对面,任务结束,站姿懒散了些。衣领敞开着,漫不经心斜着肩膀,手抄在裤兜里,嘴里咬着只没点的烟,听得还算认真。
倏地,似是有感应一般,他掀眸朝这边看过来,瞳孔尤其黑亮,和方苒对上视线。
心里遽然一滞。
过了两秒,曾秀娟也看过来,朝方苒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方苒细咬了咬唇,抬脚过去。
“小方快过来,”曾秀娟语气有点激动,直接走两步过来拉她,“这也太巧了吧。听林队说,你们以前在长北市是邻居啊?”
方苒愣了下,抬头看向对面。
林赛屿手指夹下烟看过来,眼尾敛住,隐去半分凛冽,神态依旧游刃有余。刚在筒子楼屋檐下,时隔四年再见她的第一眼,男人也是这般模样。
平静、坦荡、从容。
除了半分或因眼熟但想不起是谁而导致的疑惑,再无其他。
大概对他来说,一句轻飘飘的“邻居”,真的能概括掉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
也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暗恋,本就该是一个人的事情。
“是么。”方苒拨开被风吹乱的鬓发,移开视线,“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曾秀娟揶揄道,“小方你怎么回事,邻居家有这么帅的哥哥还能不记得?”
方苒没看林赛屿,平静地回答组长说:“嗯,可能因为离开长北市太多年了。”
余光里,林赛屿视线依然停留在她侧脸,她听见男人意味深长地说:“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曾秀娟:“什么原因?”
林赛屿挑眉道:“忘记带柠檬糖了?”
“……”
曾秀娟当然知道林赛屿在说笑,她也没注意。
但这倒让她想起一件事,她一拍手道:“对了林队!你先别走啊,我去给你拿点我们家乡特产,就在车上,两分钟!”
没容得林赛屿拒绝,曾秀娟转身跑走。
人群逐渐散开,周遭环境变得安静了些。
属实也没什么可寒暄的,方苒也准备转身离开。
“装不认识?”
身后人倏忽开口,声音含沙半哑,“啧,小姑娘还挺无情。”
方苒脚步一顿,恍惚了一下。
鼻尖酸涩感终于开始无法忽视地往上涌。
他总是这样,对所有事都无所谓又浑不在意,轻狂肆意地点燃火柴,火焰舔舐而上,巴不得熊熊火焰燎原,把所有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了,他才好轻描淡写背过身去,当做无事发生。
方苒缓慢转身,很轻地说:“认不认识的,有那么重要么。”
林赛屿目光落在她那双清澈瞳孔。
深秋傍晚,晚霞漫天,把她眼眶也一点点烧红了起来。
心里猛然一慌。
林赛屿舔舔唇,下意识站直身子,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面女生已避开视线,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
晚霞退潮。
过了会儿,林赛屿低眉垂眼看过来,语气认真了几分:“咱们以前——”
“别说以前了。”方苒抬头打断。
“……”
像是刹那间想通了什么。
方苒嘴角挽了挽,语气豁然又遗憾:“赛屿哥,我已经往前走了好长一截了。”
所以,别谈论以前,别再拽住我,我也不想再回头了。
不远处有人叫“方记者”,方苒转头应了声,然后冲林赛屿疏离点了下头。
转身,小跑着离开。
不是永别的道别,却没由来比永别还让人有无法言说的抽离感。
方苒背影早已消失在视野,林赛屿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
他缓缓收回眼,垂下头,脖颈弯成一道紧绷的弓。
她是真的已经往前走了。
而他也是真的。
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