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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二刻,风雪未息。
客栈外栓马桩前的两吊灯笼被看马伯重新点亮,包在撑着竹片的四角薄布中,继续在漫漫的夤夜之中煎熬。
男孩推开格扇,一股冷风吹将进来,冻得周晋几乎整个人都缩进了被褥里。
“酌......酌师,师弟,赶......赶紧睡吧。”周晋说话结结巴巴的,在里面露出了一条缝,瞪着小师弟,一滴涎水挂在嘴巴,表情痛苦得就像讲书先生故事里的怪物狍鸮。
“我睡不着。”鹿长酌趴在窗棂边,看着窗外那两吊忽明忽暗的灯笼。
“那......那你,你也不能,影响......影响我。”周晋哈了哈冷气,缩得更厉害了。
“你还说我,”鹿长酌关上窗户,两条小眉毛拧成了一条线,睫毛长长的,两只眼睛气鼓鼓的,“打鼾都要打到天亮了,我跟毒师兄或者跟祖父在一起他们从来不打鼾的。”
“胡......胡说,毒......毒师兄的鼾......鼾声都快和雷.....雷一样的了。”
“那他们至少不会流口水到我脸上吧!”
“这.....这.....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周晋在被子里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这样,你......睡,睡地上,我......我睡炕上。”
鹿长酌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说起来,周晋虽然结巴,但不说话的时候确实是个身长八尺的伟壮青年,加上或许是长得太急了点,年方十八便长了一脸的胡茬,颇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他年纪虽在鹿门山师兄弟之中排行倒数第二,但据他自己说已在梁夔等国境内闯出了一些小名头。比如替一位老妇捉来了几年道行的猫妖,帮过路的旅人杀死了十分凶残的蜚蠊(蟑螂)怪,操着沾了泥水的木棍就将不知被哪路妖魔鬼怪附体导致心神错乱(村民小李原话)的小猪赶回了猪圈之中。
最令人称奇的是,周晋先生曾仅以威风凛凛的外表就吓得一只女鬼四处逃窜。
据他跟他的师父、老索妖师鹿骥驰描述:在一个气氛诡异的黄昏,他在鹿门山下砍柴,路过山下鲤鱼湖时看到有女子在里面洗澡,于是他便放下柴主动过去打招呼,谁想那名女子对着他说了一句“流氓”。周晋觉得无故骂人十分蹊跷,于是拔出了铜剑,结果那女子刚一看见他拔剑就开始尖叫,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件事的真伪当时确实难辨,但鹿骥驰在接下来的几天总是想跟他确认女鬼沐浴时的位置,并在修炼醉意无极功时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
不愧是师父,全天下资历最老的索酒师,听到这么可怕的经历不惧反笑。
望着鹿骥驰面上的荡漾,周晋觉得自己更加佩服这个收养自己长大的长辈了。
当然,万物相克,强如周晋也不例外。如果说周先生有什么害怕的人,那必然是鹿门山排行老幺、鹿骥驰评价为“人见人怕,妖见妖怕”的小师弟鹿长酌了。
今天鹿长酌在葭阳道上那捧雪,对师父来说已是存着七分温柔了。
要知道,对他和毒襟翼、虞惜元等鹿门师兄弟来说,被褥里的蜚蠊,包袱里的蚂蚁都算轻的,大概在枕头里藏着的马蜂窝会稍微痛一点——这小子究竟是怎么塞进去的,至今师兄弟们也无人能悟透。
大伙用来除妖的狗血葫芦、鸡血葫芦里常常装着童子尿。
对于这件事,鹿骥驰的看法是——相比狗血、鸡血,童子尿对妖怪的震慑力要更强一点,师弟的修炼刚刚踏入缄默境,不足以除妖,这也算是帮助大伙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不知道师兄们是怎么想的,至少周晋觉得在练功时常常发笑的师父说的话绝对是没错的。
不过师父老找毒襟翼师兄借钱,好像也不太好。
算了,不重要,反正对于鹿长酌,周晋先生常常是抱着一种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
还是先来做做鲤鱼湖边捉妖的美梦吧。
鼾声响起。
见周晋缩在被子里久久不动了,鹿长酌屏住呼吸,悄悄地地踱到房门边。
“要去哪啊?”
周晋的声音传到了鹿长酌耳边。
“解......解手。”鹿长酌挠了挠后脑勺,不安地站住了。
“不许走,我乃鹿门山索酒师,人送外号‘俊俏郎君’......不行,这个太俗气了,鄙人‘金枪不倒’......不好,这个也不好......我......”
周师兄为什么说梦话的时候从来不会结巴。
鹿长酌傻站在原地想了下这个问题,发现要找到答案简直比练功还难,便偷偷打开房门,探出身子去听那楼下讲书的。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什么“神仙”、“妖怪”、“捉妖人”之类的字眼,便立刻来了兴趣,索性直接把房门掩好,偷偷躲到二楼一根一人粗的柱子旁,露出半个脑袋,去看那下面的情形。
只见声音所起处,人潮拥挤,却并没有什么喧哗声,地上连掉根针似乎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颜栋坡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看到那里面是漆黑一片......”
透过栏杆上镂空的一条缝,他看到楼下那个拿牌子的老头讲的绘声绘色。
鹿长酌开始还煞有兴趣,听了一会眼皮就开始打架了,这声音在他听来简直和念天书并无不同。
他左瞅瞅右看看,发现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画,画上两名女子正提着篮子在采什么东西。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蹑手蹑脚过去摘下了那副画,只见画上角用墨笔题了几个字: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鹿长酌认字不全,看到画上的字也并不关心,他把那画在手中卷了几卷,卷成筒状拿在手上,想透过栏杆上的缝把那画伸出去。无奈这画实在太大,怎么也塞不进去。
他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那先生的声音,估摸了个大概位置,移动到那一角,狠狠地踮起脚尖,把那画画高高地悬在了葭阳先生脑袋上方,眼看着就要松手了。
“放下。”
一个冰冷之中又有着些许稚嫩的女声在他身后传来,作恶未遂的鹿长酌吓得几乎原地飞了起来。
手陡然往回一缩,那画啪地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这个空当,楼下那嗓门最大的张屠户嚷嚷了起来,倒也无人注意到画卷掉落的声音。
淡淡的香味飘荡到男孩的鼻中,他兢兢战战地往后一看,只见那声音的主人气质冰冷,穿着黑色中衣,身材纤细,瘦影娇弱,年纪似乎与鹿长酌相差并不大,发育不曾完全,但依然透出一点袅袅婷婷的美感。看样子刚刚盥洗过,却戴着一顶斗笠。
斗笠压得很低,用几块黑纱围住,完全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你是什么人。”鹿长酌见她有脚有影子,是人不是鬼,才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那女孩一番,“大晚上的戴这玩意出来吓什么人?”
说着伸手就要去摘那斗笠,手还没有伸到,就被那女孩啪地一下打回去了。
好疼,火辣辣的,这巴掌怎么比石头还硬。
鹿长酌捂住手龇牙咧嘴了半天,又不敢发出声音叫楼下鹿骥驰等人听到,眼睛和鼻子扯到了一起,眉毛一个高一个,张开嘴巴一个劲的呼气,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女孩看到他滑稽不堪的样子,方才那种冰冷的气息消失了,在斗笠中压低声音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这位鹿门山老幺被一个女孩打得缓不过劲来,还遭受了嘲笑,屈辱的感觉袭上了心头,“要不是怕我祖父抓到我不睡觉,今天你这帽子铁定被我抢了。”
“哦?”女孩的声音里满是揶揄,“这画——”
看她弯下腰去捡那卷画,鹿长酌的脸都要笑烂了。
以他这么多年捉弄别人的经验(其实也就四五年),趁对方没有防备的时候主动出击往往是最有奇效的。他从小在鹿门山跟着祖父长大,偷听了不少对敌的经验,比如如何在蛊雕没有防备的时候迅速斩下它的翅膀,如何在白鹿低头喝水时迅速套上绳索,如何在狌狌不注意时盗走它的甘蕉之类。
他感觉空气变得火热了起来,女孩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只狡猾的妖怪,此时不出手将失去降服她的最佳机会!
“啪!”
火热的空气变冷了。
鹿长酌死死地咬住牙关,让自己努力不发出声音。
这女的,恐怕是石头变的,怎么会有这么硬的巴掌!
“要我再来一下吗?”女孩的语气依然带着冰凉,见捂住嘴巴的鹿长酌听话地摇了摇头,这才把手中的画卷展开,透过黑纱斗笠来看,“这画名叫《采薇》,是前丘朝李夙的手笔。这店家不识画挂在这里已经算荒唐了,你还要把它毁了吗?”
“不就一张破纸吗?这都能被你啰嗦半天。”
“你觉得我啰嗦?”女孩的声音陡然间更冷了,转身向周晋旁边那个屋子走去。
“不......不啰嗦,”好不容易有人陪自己玩,鹿长酌哪能让她走了,连忙跑到她前面一拦,“我正无聊呢,有你这种石头妹陪我玩我才不嫌啰嗦呢。”
“你刚刚叫我什么?”
“石头妹啊,你手那么硬......”
“啪!”
鹿长酌这下是真的合不上嘴巴了,他也顾不上鹿骥驰会不会跑上来打他屁股,不对,祖父从来不打他,可能会打周晋师兄屁股。可是实在是吃不住痛,也只能对不起熟睡中的周师兄了。
“呜——”
鹿长酌一个哇字还没说出一半,一只娇柔的小手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巴。
那触感冰冰的,软软的,带着一种和刚刚一样的淡淡幽香,让鹿长酌的脸刷地红成了猴屁股。
“你干嘛?”
“再叫石头妹我就把你扔下去。”女孩冷冷地说道,透过斗笠看不真切是什么表情。
“那我不叫,我叫你——臭石头,茅坑里的臭石头!”
死性不改的鹿长酌猛地挣脱她的手,一边跑一边对着她做了个鬼脸。
“哎哟!”
没等女孩追来,鹿长酌感觉撞到了铁板,这次是真的叫出了声。
抬首一看,只见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犀牛皮夹着缣帛的铁练甲,挂着一只弯弯的腰刀,正虎视眈眈地俯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