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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剧烈的震动,那些雾接触到了地面,最终浸入地面之中。
狍鸮本来吃了不少东西,看天空中月亮越来越消沉,穹顶悄悄镶上了一圈淡淡的灰色,腹上的妖眼那抹诡异的红光也越来越暗淡,还未开始分泌胃液,就被一种如同针扎一样的疼痛所支配。
那股疼痛出自它的胃中,它从地上爬起来,挺着巨大的肚子,踉踉跄跄地撞在一片断壁残垣中,四肢痉挛,发出了痛苦的吼声。
它焦灼地看着四周,想要寻找水源,来清洗肚子里“不洁”的东西,却发现阴风村方圆十几里根本没有大河,妖眼可及只有夔丘边界有一条浅浅的麓溪在暗淡的月色下闪烁着微光。
于是它开始发狂,奋起四爪疯也似的向那条麓溪奔去。
腹中的众人感受到它的疯狂,身体完全无法控制,只能在它的胃中晃来晃去,如同在一艘战船冲舺之上感受海浪的颠簸。
颜栋坡看到那红色的墙壁上开始渗出大量的黄水,知道那酸水的厉害,急忙把人们疏散到了地势高一点的地方。
在去往麓溪的半道上,狍鸮被这股刺痛折磨得再也迈不动腿,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它张大那张恐怖的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腹中的黄水有些逆流到它嘴中,和恶臭的涎水混在一切,在牙齿上拉出了几条长长的丝。
它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颓靡地咆哮了一声。
终于,它承受不住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绞痛,恶寒袭来,从腹部到脖梗一阵抽搐。
颜栋坡尽力亮着身上的灵墟,身上的精气却还是迟迟没有恢复多少。
“呜——”
风声响起,一般强大的吸力拖拽着众人,犹如大海上灾难一样的水龙卷。一开始很多人只是站立不稳,很快随着吸力越来越强,连颜栋坡都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整个人颠颠倒倒地向空中飞去。
“哎哟——”一声惨叫,飞在空中的汪正感觉自己的脑袋差点被什么东西撞开瓢,伸手一接,刚想骂娘时,发现那东西白花花的,再摸了一会儿时,倒抽了一口气。
是人的头骨。
想必在吸入他们以后,已经有一些伙伴被黄水腐蚀而死了。不,或许是从前它没消化掉的人骨。
众人在就这样在这股旋流中时而撞到彼此,痛的龇牙咧嘴,时而落在一块茅草搭成的平台上,时而被挂在一颗枯树枝上,时而发现自己而扔进了一座没有彻底破坏掉的小屋,里面几只小猪正惊恐地看着他们,发出了惨烈的叫声。
颜栋坡身上的光芒越来越亮,神力在通身流转,一会儿抓住这个一会儿抓住那个,尽力保护着飞来飞去的人们。
头顶本来是一片漆黑,但伴随着这股旋流的升腾,“天空”之中突然“裂”开了一道灰色的口子,一束月光顺着那口子投了进来,照在了所有人的脸上,刺得人们的眼睛生疼。
吸力还在继续。
狍鸮感觉到有东西一直梗到了嗓子眼,彻底忍受不住,发出一种地动山摇让人毛骨悚然的呕声,强行把身体中消化不了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
颜栋坡感到眼前的黑暗正在快速地缩小,而月光似乎越来越亮,如同天色破晓,双眸中映出了白茫茫的一片。
他心知已被狍鸮吐了出来,但这东西太大,不管是谁,落地之刻都难免粉身碎骨。
于是把全身上下的微弱精气全部凝在头顶。
随着一瞬白光闪耀,众人听到有人大喝了一声“开!”,自己的身体便似被什么托住了一般,轻轻地荡在半空之中。
眼见着离地面越来越近,还未等村民们狂喜,颜栋坡头顶痛得就要裂开了,醍醐穴的光芒的越来越弱,离地面还有几寸时,筋疲力竭整个人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怪物痛得站不起身,同时吐出了一小滩黄水,落地的人们惊慌失措地躲开,但还是有几人没有反应过来,被黄水包裹了全身,甫一沾到那具有腐蚀性的黄水,皮肤与骨肉一瞬间便被化掉了,只留下了一地白骨。
人群中一个少年浑身脏兮兮的,光着脚朝昏迷不醒的颜栋坡跑去。和他同时向一个方向奔去的还有里正,汪正。
他们知道,现在唯一有能力对付狍鸮的只有颜栋坡,如果他死了,捉妖师之死,那些无辜之人的死就等于是白白的牺牲。
在三人向颜靠近的同时,狍鸮也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颜栋坡。这畜生知道颜栋坡的厉害,猜想肚子里这股痛楚或许是拜这个黑衣男子所赐,于是愤恨之火迸裂在眼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拖着庞大如山的身躯竭力爬向他们。
巨大的阴影盖住了照亮三人眼前道路的月光。
里正愕然回头,看着那张面目狰狞的面孔,又转头看了看同时奔跑的汪正阿邙,像是明白了什么,于是苦笑一声,又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狍鸮眼中出现了一个面目消瘦的中年男子,他手中正举着一只朴素的木弓,一瘸一拐的朝它冲了过来。
正在逃散的人群中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停下了脚步。
“直娘养的,畜生!”里正骂骂咧咧道,用弓背狠狠敲了一下自己僵硬的双腿,同时把箭搭在了弓上,“今天让你尝尝你王旭爷爷的厉害。”
狍鸮伸出了巨大的利爪狠狠一拍,里正疲惫的身子勉强向一旁躲去,但还是有几块碎裂的道石砸中了他的腿,把他的双腿死死压在了地上。
石头的棱角刺穿了皮肉,腿上的鲜血染湿了大石板。里正的脸因为疼痛不停地抽搐,他知道以自己的力气是搬不开那块石板的,干脆放弃了,用一种非常人可以忍受的毅力死命拉开了手中的木弓。
“里正,快跑!跑啊!”
看着狍鸮挪动着巨大的身躯一步步向动弹不得的中年男子靠近,村民中有平日受他帮助和照顾的人登时红了眼眶,歇斯底里地大喊。听到声音,所有的人都开始回头,看着眼前残忍的画面。
“乡......乡......乡......乡亲们,快......快......快逃。”
拉开弓的里正微微撇头看到远处停下的人群,尽着最大的力气从疼得颤抖的牙缝中挤了这句话,手中的箭猛地脱弦之后,身体瘫在了地上,像是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
这一箭射得并不是很远,射中了狍鸮的脖子。虽毫发无损,但对于已经发狂的它来说却是一种十足的挑衅。
嘴巴里吭哧吭哧喷着烟,狍鸮看准了石堆中的里正,两只巨爪猛地又拍了下来。
黑色的阴影出现在阴风村里正王旭的上空。
只有脖子以上能动弹的他,在这一刻快速转了转眼珠,仿佛看到阿邙与汪正离颜栋坡越来越近,于是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欣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隐隐约约间他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是熟悉的声音。
爷,娘,你们来接我了?
这下不用来回跑到后山,终于可以团聚了。
也终于不用寒食节一个人对着那些冰冷的牌位独自吃饭了。
阴风村,还能回去吗。
真困。
“去他娘的!”
看着怪物继续向颜栋坡方向而去,在狍鸮肚子里讲过话的庄稼汉一下子放下了锄头。“父老兄弟们,就这么看着这个孬种里正一个人抢风头?俺可不想以后阴风村的伢子们说这孬种不孬,孬的是俺们。逃来逃去,如果高人死了,俺们他娘的还不是也要死。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他娘的拖住这天杀的畜生。你们来不来自便,俺先去一步。”
那庄稼汉说罢,便挥着手中的锄头呐喊着朝着狍鸮狂奔而去了。
剩下的村民看着他孤单的身影在月色下一点一点变小,有几个老人也扛着农具跟着他冲了过去。
阴风村历时千年,民风淳朴,以前不曾有孬种,今日不会有,明日也一定不会有孬种。
“你不是龙虎山的,不是会点武功吗,救他啊!”
阿邙焦急地看着汪正。
“我不会啊!”
汪正的脸像猴屁股一样红到了耳根,只能和少年一边狂摇着颜栋坡的身体,一边掐住他的人中。
“你来看好他。”摇了一会,汪正忽地站起来,拿起了拂尘,“阿邙,你说我们这些人,有机会名留青史吧。”
“青史?青史是什么?”阿邙抱着黑衣男子,茫然地看着他。
“青史啊。”道人留下了一个背影,一边走一边自说自话,“就是只有崇高之人,就是那种最高最高的人,比塔高,比山高,比天还高的人可以写名字的地方。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还真是想留下自己的名字————”
“但你一定比我更有机会,要活下去!”
眼泪浸湿了阿邙的眼眶。
他看到颜栋坡的嘴角干裂得像是皲开的地面一样,于是从他手中接过那把苏誉留下的铜剑,轻轻割开了自己的手指,一滴一滴地滴到他的唇上。
“这是.....这是死了吗?”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和之前一样的白色,那白色在他的瞳孔之间逐渐放大,直到他完全看不见四周的一切。
“你想要死,还是活呢?”
一个苍迈而又洪如钟吕的声音从这片白色中传来。
“你是?”颜栋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老神仙,是你?”
“吾。”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白衫的老人拄着拐杖出现在了他面前,“你还没有回答吾。”
“想活,想活,当然想活。”颜栋坡连忙说道,“苏先生拿自己换来了我们所有人一命,如果我死了,那怪物要是逃走了,还会为祸百姓。求求老神仙让我活着回去。”
“好。”白衣老者捋须道,“吾且问你,你可知道吾叫你帮他们捉妖,是何用意?”
“这.....我确实不知道。”
“自缄默境到醍醐境有八重,然八重以上实际又有'天,地,人'等境界,鲤鱼化龙,芥子化海,这武学之道,是永远无法攀登而尽的。武道无涯而人有尽,你执着于追求武道,不爱朝堂,却没有看明白,武学不在于其高而在于其用,人不在其强而在于其心。这最高的武学之道,究竟在于武还是在于道,全凭你自己了。”
人不在其强而在于其心。
他呢喃着这句话,再一抬首时,发现老神仙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了白茫茫的一片。
“咳咳。”
颜栋坡感到鼻腔和嘴巴都进了一股血味,呛得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醒了?”阿邙惊喜地大叫起来,随即露出了急不可耐的表情,“救救他们,求你了,快救救他们!”
“他们?“
刚醒来的颜栋坡回过神向不远处望去,只见人头攒动,一群人一个接一个地朝着忍痛爬行的狍鸮呐喊冲去。其中,一个道人双腿哆嗦,拿着拂尘,眼看离怪物只有几步之遥。
“汪先生!”
不知为什么,颜栋坡感到身上精气竟在醒来之时便恢复了大半,身上八颗灵墟又一次运转起来,他从阿邙手中接过宝剑,以旁人肉眼根本看不见的速度飞驰到汪正旁边。
但为时已晚。
一道石缝中间,鲜血喷在了颜栋坡的脸上。
道人睁大眼睛看着他,嘴角轻轻勾起了笑意,却再也没有了呼吸。
“啊————”
看着残垣断壁之中到处横陈着村民的尸体,血色蜿蜒流到每一寸土地上。颜栋坡感觉眼眶痛得就要裂开了,愤怒与震撼与愧疚同时入侵了他的脑中,血顺着眼眶一直爬到了他的嘴角。
天空如同换了一幕,夜色很快消沉下去,月亮也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狍鸮腹部那只发着红光的妖眼惊恐地望着天空中出现的变化,爬在地面上的身躯正在一点一点缩小。
那妖眼的红光被颜栋坡看在眼里,心中戾念爆发,念随心到,心随剑到,只饮一口茶的功夫,那剑就插在了那只红色的妖眼上。
就在这一刹那,颜栋坡突然想到,寻常兵器根本无法实伤到这怪物,而苏誉已死,这一剑对怪物并无大碍,刚想收剑再寻弱点时,只听那狍鸮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白色的巨大人脸因为痛苦几乎要拧得不成形状。红色的眼睛插着铜剑,潺潺如溪流一般流下了黑血,打湿了狍鸮的白色的皮毛。
一道黑光闪过,狍鸮身上的煞气便彻底消失了,留下了一具残破的,如同羊一般大小的尸体。
“先生,这不对啊?”张屠户终于逮住了机会接话,“这苏誉苏壮士已经不在了,那这颜栋坡是怎么伤到那怪物的?”
“此事在下也不甚明了。”葭阳先生负手道,“后来颜栋坡完成除妖之后,竟还收了个徒弟,那徒弟名叫阿邙,父母和二哥都在此难之中不幸罹亡,于是发誓跟随颜栋坡学习武学,以除天下妖怪为己志。也不知怎么的,出生王室的颜栋坡面对这么个乡野孩子,竟然答应了传授尚庸院的内家武学和提升修为之法。”
“不几日,等阴风村重建之事安排妥当,颜栋坡带着徒弟一同回到了鹿门山,见到了老神仙,老神仙对这钩吾山怪物的来源未怎么提及,只谈日月同出的异象三百年一次,五个甲子,每五甲子到来之时,天地间的怪物便吸取异象带来的天地精气,蠢蠢欲动。自称周游四宇,但见世间捉妖师稀少,修为低微,便动了点悟颜室子孙之心。”
“颜栋坡通过此事自证心智,老神仙便赐给了他不同于百家的民间之人修行之法,以供后世捉妖人学习。”葭阳先生走下讲书台,在每个酒客之间辗转缓走,“同时颜替民攘妖,历此一劫,也算功劳一件,老神仙便问他自己有什么想要的。你们猜,他要了什么?”
“武学秘籍?”酒客中有人抢答道。
“莫非是什么神兵利器?”
“俺看肯定是成仙之术,延年益寿呗。”
“非也,颜栋坡,他要了一碗上好的稻花香。”葭阳先生揭晓。
“一碗酒?有何目的?”众人面面相觑。
“颜栋坡自觉降妖除魔,并不是一人之功,而是站于前人肩上。于是天地间一碗悠悠之酒,敬了苏誉,敬了里正,敬了汪正,敬了阴风村牺牲的百姓。那老神仙见状哈哈大笑,在一块山石上刻下了一百多字,便飘然离去。后世捉妖人便从此保留此俗,行事之前索一碗酒以敬先逝攘妖之人,这——便是索酒师的由来。”
葭阳先生话音刚落,一阵喝彩声萦绕着整个客栈。众人尽被这故事感染,虽萍水相逢,彼此依然互敬一杯,以示尊来去之人,尊这时光倥偬,尊来往英雄,人心可敬。
“等等。”席间一人放下了手中酒碗,“先生,你说那老神仙在山上写了一百多字,写的什么啊?神神秘秘不交代。”
“详尽的我也不知。”葭阳先生也饮尽了一碗,稍息了片刻答道,“只是听说,未曾见过,那一百字标首只写了五字,是.....是什么来着......”
“酒色财气歌。”听到此处,鹿骥驰心中默念,蜀酒融入了喉头,任由那讲书先生最后期期艾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