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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颜栋坡。
颜这个姓让他自出生之日起便备受关注。
大丘朝天子王姓,贵裔的符号,一个简单的字却代表着至圣的权力———灭汤朝,平戎族,使蜀人臣服。四百多年天子大业,如今还差几个年头就要进入第五百个春秋了。
而他,当朝天子的从叔,太子的老师,大丘的太傅,在此刻天子寿辰之日,却默默地站在宴群臣的露天天子台,在九阶之下,也没有回席间,而是在观星官的旁边问天数。
他一边跟官员对时历,一一边抬头盯着西南天边,或撇头去看东北角,一时间竟有些左右难顾了。
———换做任何人,面对眼前此情此景,都是不敢置信的。
此刻午时稍过,天空明净,艳阳高照,百官席上纷纷搭起了盖伞,来遮挡刺眼夺目的太阳。但与此同一轮触目惊心的红色望月亦诡异地挂在天穹之上,那红色在天际不断蔓延开来,将四周微云与天幕同样染得血红。
“今天明明是朔日。”颜栋坡掐了掐手指,闭目心算了一会儿,“流火之月,还是初一,哪里会有月亮,大白天这么圆的血月,观星官,你确定朔日还没有过吗?”
“下官不敢乱说。”陪同他的观星官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时历简,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朔日正是初一,本该是看不到月亮的,这也......不能说不是吉祥之兆。”
“天生血月,日月同齐,吉祥之兆?”颜栋坡冷笑了一声。
“敬太傅一盅。”见颜栋坡久在观星官跟前逗留,丘都司城举着盏离席来敬酒。他知道今日天子寿辰大吉,唤观星官员来把日月齐天解释为祥瑞也未尝不可。但眼前这位颜氏宗亲过于刚直不阿,刨根问底,虽已不惑之年,却对这官场上的为臣之道还是理解太浅。若无人给个台阶,这朝堂之上难免掀起一股攻讦太傅的暗潮。
“太傅。”
“陛下。”颜栋坡与司城饮完,就听到这声唤。王者的声音自九阶传了下来,听去却没有半点威严之意,慵懒外带着一丝愉悦。
“来,上阶来。”丘王离王席,从侍官手里拿过一件盒子,一只脚踏到一层阶下,对着上来的颜栋坡指了指盒子,“太傅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臣不知。”
“猜猜。寡人知道太傅苦心修炼武道,一个醍醐境修为的高人,了解天下风貌,猜个东西也这么难吗?”
颜栋坡站在第五阶上,盯着丘王手里的盒子,下至下丹田,上至头顶醍醐穴,八颗精气凝聚而成的灵墟正缓缓运转着,七个穴位的皆为玄色,且样态十分圆润无棱,而醍醐穴的却是荼白色,样态稍扁。这灵墟据说长得如同丹药一般,却是凡夫俗子怎么也看不见摸不着的。龙虎山道士陈羽方著有《灵墟子》一作,将灵墟解释为“凡等修炼之时,将从玄牝之门吸取精力,精力汇作内丹,称为'灵墟'。”
就在这迟疑的数秒,一股股精力不知从何处而来,通过八颗灵墟逐渐汇入了颜栋坡体内。他顿觉心胸舒畅,筋骨血液流通。其中有一股流入了右眼的玄色灵墟,那里正是入微穴,他微微一顿,眼前的盒子竟已变得透明如无阻。
那盒中装着一个椭圆状的笨重物事,再细看一眼,密密的黑色花纹在背上交错,通体却是红色,裹着薄薄的黑色鳞片。那物事长着鸟一样的头,蛇一样的尾巴,虽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死绝,但身上的精气并未散尽,在盒中依然缓缓弥漫着。
旋龟。颜栋坡心中默忖,这种动物出自南方,在丘都附近却并不常见。
然而他决计不能说出这个答案,天子之意,臣子猜度,此乃大忌。就算他与观星官纠缠,也只是拂了天子之面;若他直接说出答案,便是拂了天子的脑袋。自己虽是这年轻天子的从叔,但对于公卿宗室,丘王向来也并非推心置腹,太子太傅,一个削权之职罢了。
“臣知道了,是鯥。这种鱼的形状像牛,长着蛇一样的尾巴,肋下还有翅膀,冬眠夏醒,吃了它的肉,就不会再长毒疮。”颜栋坡毕恭毕敬地答道。
“错了,太傅再猜。”
“臣想,应该是猼狏的皮毛吧,这种动物外型像羊,但是有九条尾巴,四只耳朵,眼睛长在背上。佩戴上它的皮毛,可以增进勇气。”
“太傅。”年轻的天子晃了晃手中的盒子,“寡人记得太傅年讳不高啊,怎么猜东西也开始费劲了。能听见是什么吗?”
“陛下,臣老迈昏聩了,听不太清了。”
“好啊。”天子又向下走了一阶,离颜栋坡只有两阶之隔了,“那寡人来告诉太傅,这里面装的是一只旋龟,是蜀人献来的贡品,把它佩戴在身上,可以防止耳聋。今天———”
“寡人就把它送给太傅。”
颜栋坡浑身一凛,故作镇定地接过盒子。
“谢陛下恩典。”
“好了,带着这只乌龟,回去坐着吧,如此吉祥瑞兆,你就别为难观星官了,让人家记录去吧。”天子一挥衣袖,重新回到阶上去了。
颜栋坡轻叹了口气,看着半阶下的百官和各方来贺的诸侯使者,又望了望血月和毒阳,心中虽不安,但还是萎靡回席去了。
“陛下,臣有个提议。”丘都司城执笏牌来到阶前。
“哦?什么提议。”天子来了兴趣。
“这日月之宴,星官也说了是吉瑞,代表陛下寿与天齐。现在丘都内民间流行作采薇诗,人人效仿,何不请各国来使和百官对此情此景也作诗一首?”
“好,传笔墨,先写好的,有赏!”这丘都司城处事圆滑,马屁竟拍到了天子心里,天子一下来了兴趣,叫内侍把文房四宝传了下去。
一时间席间人头攒动,纷纷写起风雅之诗来。
“报陛下,有人写好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内侍很快捧上一副笔墨。
“是从哪里来的?”丘王有些惊讶。
“东北角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送上来的。”内侍回答道。
“东北角?诸侯使者不是都坐南边吗。他穿官服了吗?”
“没有,白衣白袍,拄着个桃李拐杖。”
“怪事。”丘王顿生疑窦,一边展开帛纸,一边叫内侍通知司礼去查赴会人员名册。
只见那帛纸上墨迹未干,歪歪扭扭在标首写着五个大字。
酒色财气歌。
“仪狄不知身后事,酒色无名刮骨刀。财乃下山吊睛虎,意气种下祸根苗。狂......狂......妄说来甚四害,日月齐出兆......兆贪饕。无酒不可成礼仪,无色身后再无继。无财焉能求乾坤,无气倒也被人欺。狂妄说来甚四害,黎民方是千秋道。”天子本读得很快,一直到“狂妄”二字霎时浑身开始颤抖。此时流火之月按理不是特别冷,但天子的心却冻如冬僵。
“狂妄,贪饕,哈哈哈哈。”天子大笑起来,面目却逐渐狞作一团,“好大的胆子,来人,把此人给绑到上面来,我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必了。”百官席间,九层阶下,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自山寺中敲出,一直悠荡在所有人的耳边,径直传入了丘天子耳中。
“好恐怖的神力。”听到声音席间颜栋坡瞬间汗毛倒立。当世武学当中将人运用精气之法称作神力,灵墟吸取精气之后,作用于人或物,一招一式之间便称之为神力。这声音从东北角传来,轻轻松松传遍偌大的天子台,根本不是一般的高人可以达到的,就是他颜栋坡,也十分耗神。
想到这里,他精气流转,进入了左眼的观海穴,瞳孔猛地放大,视野刹那便如鹰隼一般,整个天子台所有人的精气流动尽收眼底。
席间不乏一些上等武学境界——鲲鹏四境以上的高手,但都不像是能发出这声音的能者。颜栋坡自认是鲲鹏四境最高的醍醐境,尚且觉得不如,难道这个人......
“吾谢过陛下的好酒,特地跟陛下一叙。”
在颜栋坡等人和禁卫军正寻找那声音的来源时,一袭白衣以肉眼根本看不清的速度落在了九阶以上,天子御席旁。天子身旁一个腰肢纤细,姿态风骚的舞女吓得倒在了他怀中。
丘王松开舞女,摆手示意让她下去,那舞女像得了大赦一样退下了。天子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看起来年近古稀,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只过一人高的桃李杖,桃李杖上挂着一只葫芦,轻轻散飘着一股酒香。那人白衣宽袖,腰间绑着一只古拙竹简,长发飘飘然,龟形鹤背,竟颇有一点仙风道骨之意。
“这......你......这......先生是什么人?有何事?”丘王一时间被惊得说不清话,但毕竟是睥睨天下的天子,面对这突然的变数很快反应过来,偷眼看到禁卫军还在天子台外没有赶到,自己暂时势微,便用“先生”二字称呼这不速之客。
“先生不敢,吾周游四宇,偶经此处,感谢陛下款待,特此送上'酒色财气歌'一诗,希望陛下能好好思量。”白衣老者捋须道。
“思量?”丘王的嘴角勾起了笑意思,“先生在揶揄寡人?你看看。”他伸出双臂挥向四方,“包括这天子台,天下哪里不是寡人的天下,哪里不是丘室王土,寡人需要思量什么?哈哈哈。”
“吾听闻陛下登位之日禁武天下,非贵族不可学武,是这样吗。”
“是,寡人也看到先生最后一句'黎民方是千秋道',个人以为大谬。”丘王的笑意更浓,嘴角开始抽搐,“贱民学武,只能乱武天下。我大丘近五百年安定,习武有什么用?不征讨,不平叛,武学对这些百姓来说才是祸害。”
“天下之根,在于黎明百姓,武学强民护民。不强民便有覆国之祸。”白衣老者笑道,“陛下看到了眼前,却看不到以后。看到了山,却看不到托山之海。已经自迷了。”
“自迷?”终于,丘王的脸已经不受控制,再次狞做了一团,“先生,你能知道身后之事吗,寡人不知道,天下人也不知道。我丘室祖宗造九鼎,匡治天下。而贱民们呢,有在意究竟是汤的天下,还是丘的天下吗?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这百姓疾苦,王祚统治,寡人可比你看得清多了。”
“罢了,民强于山。吾言尽于此。”白衣老者一拂衣袖,执着桃李杖便要下阶而去。
“想走?”丘王冷笑一声,他望到禁军,已经把天子台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他蓄养的一众贵族高手也已在席间待命了,于是手中酒盏往地下一摔,众人便持刀绰斧全部冲上阶来,要看就要近到白衣老者眼前。
“妙绝。”
白衣老者口中蓦然吐出两个字来。
这两字若放在平常人口中,便是如同轻语说话一般,在老者嘴中说出竟如同被赋予了威力一般,一股巨大的神力自九阶之上向四面八方冲荡而去,震得桌案纷纷摇动起来,桃李瓜果漫天飞散。
老者的“妙”字刚说完,丘王,百官以及阶下的禁军只觉得震耳欲聋,心肺经脉都在晃荡,脚底忍不住颤抖个不停,双腿更是发软无力。颜栋坡作为顶级高手处于其中,勉强定住了心神。但当老者吐出第二个“绝”时,他已然控制不住身躯,竟向后趔趄倒去,而那些修为境界不如他的禁军和贵族高手都已经拿不住兵器,直接在天子台倒下了一大片。盖伞,兵器,盔甲,笔墨,酒盏,桌案四处飞散。丘都司城本来伏在桌案前,被这股恐怖的劲力连人带案掀起,脑袋撞到一只兽形盾牌,被砸昏了过去。
丘王锦衣玉食,不吃习武之苦,哪里能受得住这种冲击,当即连冠冕都被吹飞了,一只舄鞋也找寻不见,整个人拖着宽大的红袍滚下阶来。
禁军毕竟是禁军,被这“妖法”搅乱了阵形,却并没有搅乱纪律。等这股劲力稍弱一点,很快个个都定下了神,再望向阶上时,白衣老者已消失不见。于是慌然上前搀住被摔得屁滚尿流的丘王。
“太傅呢,太傅呢,太傅!”丘王屁股疼得够呛,几次都站立不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谁看见太傅了!救寡人,救寡人!”
“陛下,找不到太傅的踪迹,但丘都城守军说看到太傅冲出城门,追着一个骑着梅花鹿的老头去了。”半晌过后,一名禁军来到御前汇报。
丘王摆了摆手,在御床上闭眼躺平。
观星官受了一点擦伤,看着一片狼藉的天子台,和清点伤员死者、把使者们送回驿馆的禁军,以及一群在现场争论不休的史官,眼神偶然向天边瞥去。
那里,那轮大白天出现的红色望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自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