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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他一眼。
窗口的阳光照进来,给我侧对面的这位应大叔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这样子看他,显得没有那么沧桑,皮肤看着还挺光净的。只除了他的面颊上,整个一片青草地。像是一个还很年轻的人,脸上黏上了一层假胡子扮老。又象是,象什么呢,象是一层嫩豆腐的表面发霉长了毛。我被自己想出来的这个比喻逗乐了,忍不住一笑。
但是,我看到他一派端正肃穆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己的笑显得很不妥当,很不成熟。我重新抿紧了嘴,坚持着不笑。
他看着我,神情坚毅地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应声而答,“绝对不会。”
话蹦出了口,我才发现我答得太快了,好像显得有点儿不太诚恳。平时和同学说话随口承诺的习惯,看来一时之间是改不了的。成年人的对话,会更加慎重,字斟句酌。不能光凭一时的兴致和热情,胡乱去答应自己将来做不到的事。比如,她们可能会回答,应该不会,而不是绝对不会?我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免得被这位应大叔瞧出来什么端倪。
他会瞧出来什么端倪吗?不可能的。一个成年人,早就丧失了童心和幻想。他们既不会相信火星要来撞地球,也不会相信自己今天出门买彩票会中六合彩,他们更不可能会相信面前坐着的这么一个大活人,会在一夜之间乘坐了时光机器,变回成十几年之前的一个灵魂。我如果告诉应大叔,在他面前的这个老女人,里面住着一个十五岁半的灵魂,他唯一能想到的,一定是我得了某种精神疾病。最好的可能性就是失忆,如果不是精神分裂的话。
失忆可不会像是我这样。昨天晚上,我于1999年5月6日写下的日记,我可是还字字句句记忆犹新呢。而从1999年到如今这个如梦似幻的世界,这中间十七年,记忆于我而言,却无影无踪。连记忆消失之后的沧桑和沉重也没有一丝一毫。绝对不会是失忆!唯一让我疑惑的是,我在昨晚日记的最后,有没有写上这么一句,“很晚了,睡吧。我祝自己做个好梦,一夜长大”?
写了,还是没写呢?亲爱的读者,你能翻到两章之前,替我瞄一眼吗?会不会是那一句,如同咒语一般,触发了什么神秘的机关?我觉得有些不确定。我觉得我写了,但是我又觉得那句话太幼稚,所以删除了?
我唯一百分百地确定的是,我一定是乘坐了time machine(或者是一个特别的梦),而不是什么其他原因。只有我一人独享这个神秘的秘密,这种感觉太好了。我再一次摇晃了一下腿。
应大叔的表情微微发着愣,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说话。等他再次发声的时候,他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奇怪,他的问题则更奇怪。
“为什么?”
我一呆,“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会后悔?”他盯着我,神情专注。
哈,这人是打算考我的阅读理解能力啊。嗯,让我好好捋一捋啊。他先问我,离婚吗?我说,别着急,慢慢来,我得回家问问我妈。他沉默。我不想改变这属于未来的我的现状,于是我费有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说答应了,接受了我的拖字诀。他随即感概,希望我不会后悔。我立即给他面子地回答,绝不后悔。结果他又发了好奇宝宝的瘾,连问两次,我为什么会不后悔。不后悔什么?不后悔未来的我----他的妻子----对他的离婚提议实行拖字诀的战略。
他又为什么非要追问我为什么不后悔?题眼记得划重点!
搞什么呀,绕了一大圈我才发现,这位大叔纯粹是自恋啊!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自恋。他不就是希望未来的我能够主动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不愿意跟他离婚么。而且呢,我将来还不会后悔我的这个决定。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我说点他的好话,表现得对他依依不舍难舍难分么。但是,既然他乐意看到这一点,为什么又要向我提出离婚呢?哎,明明年纪已经很老了,其实呢,内地里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而且还是一个如此别扭的小孩!实在是太幼稚了。心态还不如我成熟呢。
当然了,作为一个半大不小的未成年人士,能够在这个大千世界混得下去,还混得不错,懂得时常善解人意地说点别人的好话,让听者动容闻者乐意、甚而心花怒放,这是一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嘴巴甜是必须的。我就经常说点爸爸妈妈老师同学们的好话,遇到潜在的想要欺负我的人呢,比如转学第一天遇到的有点欺负人的张正,我还得敏感地探测风中的雨信,及时见风使舵。
于是我清清嗓子说,
“显而易见,你有很多的优点。比如说,你会做早饭。还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就算是想要找我商量这样不太愉快的事,也还是优先照顾了我的肚子。”我见他皱眉,立即加快了语速,“俗话说,一滴水可以反映整个太阳的光辉。虽然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从小看大,以一及十,从中可以看得出来你对人细心、关心,很有,修养。”
我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颇有君子之风。”
除此之外,我也凑不出什么其他可以形容成年人的溢美之词了。
坦白来说呢,我已经因为我对面的这位大叔,在发出后面那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大招之前,还记得先给我端来了丰盛的早饭,让我不至于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遭遇此番惊吓,对他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好感。我无形中觉得,这位应大叔对未来的我,一定有着还不错的感情?他提出所谓离婚的协议,估计也就是和我吵架之后闹着玩,不会真的跟我翻脸的!肯定是这样。
所以呢,我的言语行动在无形中就活泼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并没有初见陌生成年男人的窘迫。这是不是因为,我知晓他与十七年后的我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一种亲情呢?我微微有些发窘,但同时也觉得挺开心的。
未来的陈诺大姐,看来我来经历一天你的人生,也还是很幸福愉快的一件事么。
正想得美呢,应大叔又说话了。
他挑眉问我,“陈诺,难道你已经不在乎自己过什么样的日子,对一切都无所谓?”
这句话我就真的听不懂了。但是我知道,反义问句的回答必须是肯定。这是基本语法。
“在乎的,在乎的。”我朝他认真点着头说,“当然有所谓,怎么可能无所谓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陈诺,我,”
他欲言又止,不再往下说。
不好,再这样下去玩文字游戏,我肯定罩不住,要穿帮。我看他口头松动,立即劝他,
“哎,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吧。那个谁,咱们现在去哪?能不能出去逛逛?”
我向他提议。
我对窗外的那个未来世界十分向往,很想赶紧一头扎进去徜徉一番。如果我真的只有宝贵的一天时间在这未来世界逡巡,我可不想浪费在屋子里面大眼瞪小眼,和这位帅大叔猜什么谜语。
他的表情忽然有些黯然,没有回应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
是一句问话。“今天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估计应该不会出错,我点点头。
应大叔突然朝我走了几步问我,
“陈诺,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心里的真实想法?”
“好啊,知无不言。”我有点紧张起来,千万不要考我什么我不知道的问题!
“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够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忘记过去?我一共十五年半的人生,再忘记一些过去?那我还会做什么,重新当一个处处依赖别人的儿童?当然不愿意了。哦,他是问十七年后的我,是不是希望重新开始。这个就不好估计了。但是,他既然闹到要和我离婚,好像又还没到感情破裂的地步,如果我不顺着他的话,好象这件事就会推进。而我的目的是要维持现状,稳定在圆点,等一切恢复原状的时候,我能与将来的我无缝衔接。所以,我先稍微顺着他一点,然后再离他远一点,不就可以不偏不倚,中正平和了么。嗯,就这么办。
“是啊,我是希望能有一个全新的起点。过去也不必忘记,埋藏在心底深处就可以了。”
大叔挺拔的身形明显松弛了一下,没有再像刚才那样,绷得那么紧。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一个很动人的笑容。我甚至可以用美来形容这个笑容,一下子让我晃了眼。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到了未来的我和他的关系。我默默向门口走去,离他站得远一点。
他喊住了我,“你打算就这么出门?”
我回头看他。哦,对了,我是不是要带一个包?该怎么说的自然呢?
“哎,你能不能帮我整理一下我的包?我要去下洗手间。”
他又显得有点诧异。我立即解释,“刚才喝的都是稀的,一会儿就化成水了。”
他微微笑了笑。哎呀,我跟他解释这个干什么!我转身冲进了我出来的那间卧室里的厕所,将门关好。
等我出来发现,他站在卧室的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一个蛮秀气的包。我快步走过去,接了过来,斜挎在身上。我看到床上凌乱的被子,住了脚。我是不是该叠一下被子?于是我走到床前,拽住被子的角,抖了抖,将它叠成一堆。说是一堆,是因为我叠得不好,歪歪斜斜的。
我发现,这位应大叔的耐心也不错。在我叠被子的过程中,他没有像我妈妈那样的呼喝我,指点我,更没有催促我。让我的心情还挺愉快的。看到好的事情要表扬。
于是我愉快地对他说,“我叠被子你不发表意见,这一点比我妈妈做得好。”
他好象也被这句话取悦了,笑了笑说,“不叠被子的人对叠被子的人,自然不能发表意见。”
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我是一个很能理解别人弦外之音的人。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让我去给他叠被子。好吧,举手之劳,吃了别人的嘴短,这点家务也不算什么。
我朝他走了两步,停下来。他看我不动,退到了客厅里。我从他身边走过,往屋子的里面走去。正好顺便看看他们家另外的房间。是一个三居室的房子。有一间房间里面只有办公桌,没有床。另外一间,看来就是应大叔的卧室了。看来他们夫妻感情确实不好,已经分居了。这样也好,符合我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的期待。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三下五除二,也将他的被子叠成一堆。
我直起身子,发现他正在卧室门口看我,面带微笑。看他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里,我忽然有些胆怯起来。未来的我,与这大叔是那夫妻关系,他要此刻忽然对我动手动脚耍流氓怎么办?这我可接受不了。看来这是我需要远一下他的时刻了。于是我板起脸说,
“你刚才的协议书上说,我们那个,感情已经破裂。估计是有点破裂的。”
他脸上的笑容猛然不见了。
看到那么美貌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不见,好像也挺让人难受的。我可不想他重新变得冷若冰霜,于是我即刻加了一句。
“修复起来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做回好朋友,好不好?”
他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起来。
我说错话了吗?电视剧里,恋人分手之前说的话,通常不是说,我们从恋人做回朋友?哦,我傻了,那是对没结婚的人。对结了婚的人,离婚之前说的话是,从夫妻做回家人。那些影视明星不都是这么说的么?这么说显得特别有涵养。不过,错了就错了吧,我要是真的完全照搬那句话,岂不是说我认可了我们离婚?不行不行,我要不偏不倚,维持原状。
“好朋友?”他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抬眼直直地看进了我的眼里,语带调侃,“我什么时候有幸和陈医生做过好朋友?”
什么!陈医生?我现在竟然是一个医生!我最怕打针吊水了!还有那个什么吓死人的解剖!我怎么会当了一个医生!这要这么冒充啊?我的心脏猛烈地撞击起来。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好象不知道怎么说。于是最后只好胡说。
“那个,你是不是很崇拜做医生的?想和他们交朋友?”
他又哼笑了一声。
“陈诺,我发现你今天很有幽默感。”
我有些局促起来。他这句话的语气,可不是真的表示赞赏。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的神情,他正经了一点,
“陈诺,我知道,我年纪比你小,升职称还比你快,你一直不太高兴。但是这真的是很”,他顿了顿,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很孩子气的想法。我从来没想在职业上超过你,让你崇拜我什么的。我从来都不希望,你会因此不开心。”
我膝盖一软,慢慢地滑坐到床上。
什么?!这个面色沧桑的大叔,他竟然比我年轻!陈诺啊陈诺,你怎么会,你不是最看不上姐弟恋的么?你怎么会老牛吃嫩草啊!电视剧里姐弟恋的结局都很糟糕你知不知道。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碎成渣啊,你没听说过吗?不会啊。我现在都知道,十七年后的你怎么不会反而不知道这个道理呢?而且你们现在还没孩子,过几年,他再把你蹬了找年轻女人去生娃,你岂不是哭都没地方哭?!哎呀,用不着过几年,人家刚才不是才拿着新鲜出炉热乎乎的离婚协议书给你过目么?还是你自己请求对方千万不要着急,深思熟虑一下,对方才勉强答应的啊。
这位应大叔,他比我年轻都看着这么沧桑,可见他眼中的我,该是多么苍老了!完了完了,我凭什么能吸引住人家,什么我要不偏不倚,维持原状?我会不会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为难人家啊?我的心里一阵黯然。话语里真的带上了一丝伤心。
“是啊,我知道,我已经很老了。很老很老了。”
虽然昨天还是不满十六岁,但是在这个三十三岁的躯壳里呆了这么半天下来,我感觉自己正在以光速长大。年过三十、没有孩子、离婚女人。会不会就是因为这前面两点,这位应大叔才会想要跟我离婚?啊,我将要如何去面对父母和哥哥们?
陈诺,原来十七年后的你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黑暗!我都觉得,好象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是不是不应该总是叫嚣着等你回来自己来处理这个烂摊子?既然我已经过来了,我是不是应该鼓起勇气,替你分一点忧,如果可能?你就是将来的我,帮助你就是帮助我自己啊!
可是,我虽然年纪小,我却不傻。强扭的瓜不甜。想要依靠别人的同情心去祈求和乞讨爱,是不可能,也是难以持久的。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注意自己的言语态度,不要让未来的我明天回来之后,面对一个暴怒或者冷战状态的丈夫,就已经很好了吧。
那位应大叔看我默然,向我走了过来。看他的神情,或许想给我一个拥抱作为安慰奖?啊,还是算了,我可不想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我从床上一下子蹦了起来说,
“为老不尊,故而童心未泯!今天我想要到儿童乐园去玩!”
外面这么发达的城市,应该会有儿童乐园吧。如果这位应大叔因为和我感情破裂不想陪我去的话,那我就出门随处逛逛。要记得把他家的门牌号码和街道名称写下来,我提醒自己。
“你去不去?”
我问应大叔。这句话问的很有技巧,我窃以为。既不是邀请,也不是请求。
他点点头。
啊,还不错。不算太绝情。陈诺,你还有点希望。
“那一起走吧。”
我从他身边闪过,窜到了客厅里。
“你打算就这么出门?”应大叔在我身后又说了一句。
我回头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低头在我挎的包里看了一下,有一个钱包,打开来看。奇怪,没有钱,有一些塑料卡片。还有一个扁扁的长方形的玩意儿,好像是有机玻璃做的。不知道是啥玩意。有一串钥匙,不错。看来能回到这里来。这就够了。没有钱也没事,我出去逛街一般不花钱,一分钱没有我也能逛三四个小时。只是不知道公共厕所还需不需要收费?这个社会如此发达,应该不需要了吧。
我抬头看他。对面应大叔的视线角度有点奇怪。我猛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烘地一下发光发热了。那个什么,我重新转身,箭步冲进卧室,关上门。我经过落地镜的时候,看了一眼镜中的女人,简直无法直视。我打开陈诺的衣柜,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脱下裙子,抖抖霍霍半天也系不起来,哎,老女人就是麻烦。然后又是穿裙子,好一顿折腾。穿好之后,对着穿衣镜照了照,看上去不自然,但至少不尴尬。就是绑的人呼吸困难。
亲爱的读者,我之所以要将这些极端尴尬的细节都诉诸笔墨,就是因为我的这篇日记,或者说游记,是要给将来会有同样经历的大小筒子们看的。所以无论是尴尬也好,畅快也罢,我希望能尽量如实地记录一切。好让你们知道,重生也好,穿越到上下五千年过去将来银河系之外也好,千万不要觉得你能轻易地在一秒钟之内,适应自己全新的身体,和灵魂。
这其中的震撼,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们慢慢听我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