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

空谷流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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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欢起身太急,脑子一晕,踉跄了几步,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走到厅中向赵煦禀道:“草民,姚氏。”

    她方才已经远望过赵煦,小伙子人是蛮帅的,和流传后世的画像差不离儿,只是瘦,瘦得很。

    姚欢本来好歹知晓面圣只能卑躬屈膝,但被一吓唬,忘了这茬儿,现代人的习惯抖了出来,抬头盯着赵煦。

    爆款偶像剧里演的那种,一见女子容貌,盛怒中的帝王就被她迷住、怒气全消,背景音乐也缓缓响起的场面,并未出现。

    赵煦厌嫌地睨着姚欢,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

    深井里的冰。

    “你就是姚氏?那个守节的饭食行妇人?曾枢相的大郎,所收的义女?”

    姚欢诺诺。

    赵煦又道:“此前你在汴河边闹得好大动静,两位相公都说与朕知晓了。看来,你虽性子粗烈,手艺倒细巧,遂宁郡王为陈夫人做寿宴,用了你家的鸡脚;前日端去政事堂给相公们的午膳,用了你家的鸡脚;如今连朕那尚在嫔妃肚子里的子嗣,也得吃你做的鸡脚……”

    姚欢背后一阵鸡皮疙瘩。

    一般来讲,领导自高身份,说话的风格不大会走尖酸挖苦的路线,等到领导开始出语刻薄了,那说明他是极其不爽了。

    眼前这个皇帝,登基后就被祖母高太皇太后压抑得厉害。

    据说他少年时,太皇太后都不许他在自己的福宁殿里睡觉,而要求他睡在太皇太后的庆寿宫的外殿,唯恐他小小年纪,就被那些想法太多的美貌奉御们勾引而耽于女色。

    但话说回来,历朝历代,除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天下的开国太祖太宗们,后头那些皇子们,哪个不是出生就锦衣玉食,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

    倘使负责教养他们的人不够严厉,这些缺乏祖辈铁血经验与枭雄气质的男孩子们,很难成长为帝国所需要的统治者。

    从这一点上来说,起码在姚欢的认知中,赵煦应当感激自己那位手腕强硬的祖母。这位少年天子,视旧党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追随锐意革新的先父神宗皇帝,可是,或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正是维护旧党的祖母,施以刚严的教育,才给了自己对内恢复新法、对外激进开展的心理基础。

    姚欢本来觉着,离宫前能看到赵煦这位宋史上相对冷门的皇帝,挺赚的,毕竟他的个性因复杂而迷人,流传下来的真容画像,又是靓绝宋朝其他老中青皇帝们。

    然而此刻,姚欢却从真实的肃杀气氛里,感受到了重刑甚至死神的气息。

    北宋这个时代,只是对文人士大夫相对宽容,在神宗朝以前,上书言事者不会掉脑袋。

    但对于普通群众这样的被统治阶级,尤其在宫里头,很多规矩前如古人、后如来者的同样苛酷。

    姚欢抖豁豁地暗忖,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宋代大内御厨管理有许多可以量到死刑的禁忌。比如,如果将苋菜和甲鱼同煮,或者在御厨房范围内,出现含有癫茄、生草乌、巴豆等具有毒性成分的药丸,主犯可以判绞。

    但从来没听说过水果也是禁忌的!

    孕妇严禁吃山楂,这种结论是否荒唐已经不重要了,和古人有什么现代医学道理好讲?

    关键是,事情闹得那么大,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山楂鸡爪子引起的腹痛,刘婕妤就不会后退,孟皇后搬椅子的行为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那么,大家都找个台阶下的最好法子,不就是拿姚欢这样蝼蚁般的草民,当炮灰嘛。

    谁也没有想到,恰在此时,刘婕妤却开口了。

    “太后,官家,妾觉得,腹中那股慌慌的紧缩感,比方才好些了。既然皇后否认她的心思,妾也觉得多说无益,斗胆请太后与官家恩准,恩准妾此刻能回毓秀宫歇养。至于这位姚氏……”

    刘婕妤顿住,缓缓地转动她的天鹅颈,收了眼中的凄厉之色,竟是和悦有礼地望着张尚仪。

    “妾少年时,何其有幸,能随侍官家左右,聆听尚仪讲学。尚仪曾说,有云,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今日之事,恰如这句话所言,姚氏虽愚昧无知,触犯食禁,方才皇后抽走椅子的时候,她却也神思敏捷,出手救了妾身,否则,妾身如今孕月尚小,就这么跌坐下去,何堪设想呐。”

    众人中,不少心思练达的内侍婢子皆是默默嘀咕:谁说刘婕妤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把脸蛋长好看了?

    啧啧,听听刘婕妤这话,拐着拐着,又拐回来打皇后的脸了。

    不料,刘婕妤却又话锋一转道:“再说了,那山楂鸡脚,妾也是吃得心甘情愿。太后与官家倡导节俭,妾作为三品婕妤,岂能不垂范?既如此,请太后和官家,便对这姚氏网开一面、暂不予究了吧,令其出宫即可。”

    她这絮絮叨叨地一通说完,莫说旁人,连天子赵煦都很有些惊讶。

    旋即,龙颜里又掺了几分温柔的悯恤之意,一副“我的心尖宝长大了、懂事了”的表情。

    在他身后,端坐着审视眼前场景的向太后,听到“令其出宫即可”时,终于眸光一闪,望向迎面而立的孟皇后。

    孟皇后依然是方才为自己辩诬时的不卑不亢的神色,只是当目光碰触到向太后时,露出一丝愕然。

    这份愕然虽转瞬即逝,却已足够表达出自己的疑问。

    刘婕妤素来跋扈,岂是懂得先贤道理、愿息事宁人的?

    今日的事,纷纷杂杂,有的真,有的假,或有备而来,或临时起意,最后的结果倒是有意思,姚氏留不下来了?

    向太后领了孟皇后的诧异,忽地转向张氏道:“玉妍,太皇太后当年真是没看错你,你这位内廷帝师,不但教了官家,连他身边的奉御,也一起教了。你看,刘婕妤想起了你的话,性子霎时就静了,说出来的话,也是襄助贤君的道理。”

    张尚仪忙行礼叩谢,谨慎地低了头。

    “官家的意思如何?”向太后不温不火的声音,再次在殿中想起。

    赵煦冲太后点点头,走近姚欢,眼睛却是盯着自己的妻子——孟皇后。

    “姚氏,护救刘婕妤有功,又本是环庆路将士遗孀,今日所犯之不依食经、进奉禁忌膳食之罪,免予追究。午时前,出宫去罢!”

    姚欢长出一口气,无师自通地跪下磕头,要谢恩。

    赵煦并不理她,径直转过身,对着向太后道:“崇尚简素之风,虽是我大宋立国之本,但不必矫枉过正。人君之义,难道与人夫之义,就不能两全了吗?倘若连朕的婕妤,怀有身孕之际都不能吃些好饭好菜,朕这天子之位,坐着实在伤心。“

    向太后面色一凛,正要开口说什么,赵煦全然不给她机会。

    “朕不想在大内之中,再听到‘一瓮酒、醉一宵,一斗米、活十口’这句话!“

    钢铁直男最后那森严的语气,终于像一记响锤,敲醒了姚欢。

    那日张尚仪痛斥靡费之风时,也提过这句话,当时姚欢就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赵煦痛恨的祖母——高太皇太后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