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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时分,私塾的学童们依次去灶间,从叶柔手里接过饭食。
每人的午饭都是自家带来的,不过是借先生家的火灶蒸屉热一下。
叶柔特意让姚汝舟排在最后进来拿食盒,好塞给他一个秋梨。
“你看旁人,都带着果子,不是梨就是枣,这时令最是甘甜爽口,满开封城都是,也要不了几个钱,你阿姊,怎地也不给装几个带来。”
汝舟稚气地舔舔嘴唇,伸手去接时,叶柔忽地惊诧道:“呀,一天工夫,你手上恁多水泡。”
姚汝舟在西园,被姚欢指派着挖坑使力。娃娃皮肤薄嫩,打了几个水泡,他本来还不觉得什么,此刻被邵先生这温言细语的婢子一过问,再加上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秋梨,姚汝舟顿时感到,叶柔慈和又细心的模样,很教自己觉得亲近。
“多谢叶阿姊。无事,过几日便好啦。”
叶柔笑笑,自自然然地问起雅集宴席的情形。
汝舟心里一动,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一派天真地与叶柔叙叨起来。
说了一阵,叶柔倒先打断了他:“你回课室去吧,毕竟不是伏天啦,饭菜凉了不好下肚,我也要伺候先生用膳去了。”
……
邵清坐在课室旁的书斋里,正闭目养神,叶柔端着食盘走进来。
他闻到了一股带着酸气的腥膻味。
叶柔却兀自喜滋滋道:“前些时日我在早市买到了新鲜的羊奶,回来装在羊皮袋子里,又捂在石缸中,上头遮了板子,在日头下和灶房里轮放后,果然出酪了。今日正好拿来煮乳糜汤饼。”
她小心地将偌大一个瓷碗端到邵清面前,又补充了一句:“我来了以后,见先生爱吃菘菜,故而还往里头加了菘菜末,先生趁热尝尝吧。”
邵清瞧了一眼大碗里的酸酪浆汤饼。
无关公事、要事,他对叶柔至多是冷漠,但不会严厉与嫌弃。
只是眼前这汤饼,唉,真是不想吃。
契丹本是渔猎民族,立国之初,要么吃肉和牛羊乳,要么吃鱼,再或者挖些野菜。直到石敬瑭献了幽云十六州,融入北地的汉人又带来农耕技术,燕京府周围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上开始种植麦子与稻谷,辽人才开始大量烹饪谷物。
不过,辽人仍然爱往谷物里加羊奶,无论是炖米粥,还是煮汤饼。
邵清记得,少年时,自己与几个汉官家的子女出去郊游打猎,便常在城外河滩边找些枯枝生火,上头吊个石锅,用酸酪浆煮麦皮子,就着现烤的兔肉,当作一顿野趣十足的午餐。
很多次,叶柔和她姐姐也在。叶柔比他们这群哥哥姐姐小上四五岁,却在骑马和野炊两件事上,都不逊于大孩子,煮出的酸酪汤饼,酪浆浓稠,饼皮滑韧,邵清能吃好几碗。
叶柔的姐姐在一群贵胄子弟里年龄最大,便对邵清还开玩笑道:“世子,我家妹子给你做娘子可好?我们汉人说的娘子,就是世子的嫡夫人。”
然而,十年后的现在,邵清看到这一大碗酸酪汤饼,实在没有胃口。
而更令他无奈的,是叶柔来到开封后、面对他时的一些言谈举止。
他自己正在品尝困于情网、尚未挣出个结果来的滋味,怎会识不得那些微妙但真实的情绪与表达。
叶家的长女已在开封做成了几桩功绩,顺利北归,成了耶律家的儿媳。
叶刺史一个汉官,难道还不知足,还要希望小女儿来做萧夫人,让自己的血缘终于彻底融入辽国贵族、叶家从此更上层楼吗?
“出生在大辽皇族有什么好?姓耶律、姓萧,有什么好!”
邵清耳边,再此响起了母亲耶律氏的尖叫。
家婢们不敢靠近满身罗绮、却披头散发的女主人,唯有父亲,不,确切地说,是养父,张着手臂,想慢慢靠近妻子,一面柔声安慰着:“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看看清儿,多可爱,多懂事。清儿,来,和我一起劝劝你阿娘。”
养父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彼时只有七八岁的邵清,在此后不断成长的岁月里,再也没有淡忘过。
养父,这位萧挞凛的后人,这位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的契丹贵族,是邵清随着母亲从冰窖里挣脱出来后,真正令他崇拜与信任的辽国男子。因而,养父后来对自己的训练、磨砺、托付重任,邵清都全盘接受。
“先生,萧林牙和我父亲,觉得我是顶替姐姐最好的人选,先生就当我和吕刚一样,怎么使唤都行。”
邵清想着叶柔初来开封、见到自己第一面时所说的话,在心底深处微微叹口气。
他拿起白瓷小勺,神色和煦地,向满眼期待的叶柔道:“好,我来尝尝这酪浆汤饼。”
嗬,难以下咽的酸膻。
其实算来,自己居于开封也不过五六年,口味原来竟变得这样彻底?
邵清垂着眼皮,小口小口地抿吮着汤饼皮子,不由想起还是端午节前后,在沈馥之的小院里,姚欢做给他吃的汉葱汁鸡汤冷淘。
那种鲜洁爽口、不带油腻发酵味的主食,如菜式里的山家三脆一样,才符合他现在的喜好。
就譬如南人的书法,南人的画,形骨俊朗,清欢绵绵。
而侍立桌旁的叶柔,起初很有些惴惴,总觉得邵清吃面时拧着眉,但渐渐地,确信他脸上的神色是平静里甚至带了些舒悦的,她心中的石头便落了地。
“先生,方才汝舟与我说了些王府雅集的情形。”叶柔试探着,起了话题。
邵清轻轻搅动着**中的汤饼,语气闲闲道:“唔,这娃娃与你倒合得来,他都讲了些什么?”
叶柔挑了挑眉,莞尔道:“这点大的娃娃,也不晓什么正事儿,我探了几句,他却说不清几个宾客名字,只说有个紫金冠的小王爷,气派大得很。哦,他还说,那个认他姐姐做义女的曾家,确实来了个好相貌的公子,总是去瞧他姐姐,姚娘子。”
邵清“啪”地松了瓷勺,盯着汤饼看了须臾,抬起头来。
“汝舟说的,就是曾纬,曾布的四子。吕刚办事得力,在曾府安插的人,早就说起过这个曾四郎。莫看此人现在还只是个国子监的监生,相比其兄曾缇,曾枢相似乎对这个幼子才寄予厚望。”
邵清冷淡地说了这两三句话,叶柔咂摸着他的口吻,不免五味杂陈。
他这般聪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但他不理不睬地避开了。
叶柔的愠意忽地窜上来。
她心一横,冲邵清道:“先生,那姚娘子与吾家交好,倘使她被那曾四郎收做女眷,曾府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岂不是能知道得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