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她是我苏迨的义妹”

空谷流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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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欢眼色灵敏,瞅个空当,借着去给婢女胭脂接竹箧的机会,走近那茱萸纹纱帐。

    半敞开的帐中,女官张尚仪身边坐的,可是李清照啊!

    岂能不好好瞧个清楚。

    姚欢端着箧盘,小心地往罗汉榻上端坐的少女望去。

    但见今年只有十二岁的李清照,不像开封城中常见的小少女那样梳着螺髻或者双鬟髻,而是与姚欢一样戴着包冠,乍一看,接近及笄之年的装扮了。

    不过,与姚欢的深紫色包冠不同,李清照的包冠是鹅黄色,颜色明艳轻快,冠底还插了根玉叶金蝉簪子。水绿色的襦裙外,藕色镶墨绿色牙领的褙子,衬得一张尚未长开的小瓜子脸洁白如薄瓷。

    多少后人都对李清照的容貌好奇,惜乎没有画像流传。然而真的看到李清照本人时,姚欢忽然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明白了一点——相由心生。

    这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其实但看样貌,无非清秀柔和而已,京城仕宦或殷富人家那些营养良好、不受日晒雨淋之苦的大小姐们,大部分都有这样一张五官匀称、肤质细腻的面孔。

    但她小小年纪,便自然地带有端静沉稳的神态,而目光中那种浅浅的镇定英气,和偶尔神游、心远地自偏的洒脱,其复杂生动的程度,竟并不逊于主桌上那些几十岁的男性文坛巨擘或王侯贵胄。

    在男权色彩浓到发黑发紫的封建时代,那些凤毛麟角的杰出女性,就算考虑家世背景或者神奇鸿运的加持,其本人必定也是具有出众的天赋和独特的心性的。

    在姚欢看来,李清照的外表,完全无须用妍丽、姣好、明秀、风姿乍现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因为这些词汇不仅俗媚浅薄,而且并不是重点。

    这个将要迈入豆蔻年华的小少女的气韵,完全比她的容貌更值得人瞩目。

    任何一个具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看到她,都会相信,她将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一个积极的体恤者,一个平静而精准的表达者。

    此时,女孩李清照,并不知道在离自己十来步的地方,有个意欲在开封城乘风破浪发家致富的穿越姐姐,正如此用心地窥视着自己。

    她听到家中婢子传来的命题作文,轻轻“唔”了一声,似乎就进入了构思状态。

    王诜府里平时伺候笔墨的小史,麻利地在榻上矮几上铺展好文房用具。

    李清照选了一支笔,向邻座的张尚仪见个礼,便蘸了墨,在纸上疾书。

    不多时,词成,付予李府跟来的家婢。

    小婢子捧着词作来到主桌。

    王诜笑道:“李校书先看看?”

    李格非谦谦地摆手:“不看啦,小孩子家写的顽意儿,众位伯叔世兄,姑且一听。”

    王诜于是瞥了一眼那个很得晏几道喜欢的歌姬——翠袖。

    翠袖忙款步上前,接了李家婢子手里的词笺,在酒席边专设的位置坐定,置词笺于案几上,又玉臂轻舒,抱起琵琶,叮铮拨动,试了试音,便对着李清照的新词唱起来。

    原来是一首《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翠袖的嗓子,果然极赞。

    初开腔时细婉柔悦,低音稳得好像松下青石。

    待唱到“梅定妒,菊应羞”时,调门上去一层,却无酷烈倨傲之意,仿如花香因风而更加鲜明沁人。

    姚欢听得入了迷,待琵琶声与歌声停了,她才醒过来,回味回味歌词,自叹上辈子浅薄,宋词这颗中华文学皇冠上C位区域的明珠,竟未细研过,都不知道小李同学写的是个啥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难道,就是今天包猪肉用的金针菜?

    却听晏几道已带头鼓掌:“妙极,好词!老夫徜徉词坛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桂花写得这般气韵生动、盖过菊梅。”

    啊原来是桂花,失敬失敬。

    姚欢啐了一口自己。

    “情疏迹远只香留,画阑开处冠中秋”,人家李清照小妹妹写得并不佶屈聱牙,可不就是桂花。

    对了,很快就要进入桂花盛放的时令,不知道宋人有什么用桂花做的菜肴糕点。

    七夕时看到满大街都在卖白白胖胖的莲藕,却不见食摊上有糯米藕的做法。如此,我岂非又能试做一个新点心来卖——桂花糖汁糯米藕片……

    且说晏几道夸完李清照的词,就像KTV里那种被新人激发了斗志的麦霸一样,亦招呼王家的小史呈上纸笔砚台,眯着眼睛,手起笔落,顷刻间也写好了一首词。

    那歌姬翠袖接下词笺,细细一瞧,脸上蓦地现了赧色。

    不过到底是顶级文工团女歌手,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又抚着琵琶低吟浅唱起来。

    这回的词牌是《碧牡丹》。

    “翠袖疏纨扇。凉叶催归雁。一夜西风,几处伤高怀远。细菊枝头,开嫩香还遍。月痕依旧庭院。事何限。恨望秋意晚。离人鬓华将换。静忆天涯,路比此情犹短。试约鸾笺,传素期良愿。南云应有新雁。”

    词的开头就嵌了翠袖的名字,难怪她神情会有羞怯之意。

    宋词都唱得很慢,容易听清楚每个字。

    姚欢连懂带蒙,也明白了一大半都是些啥字,不由暗道,和先头小姑娘李清照清新的咏物歌比,晏几道这词,一听就是出自老司机之手的撩情之作呐。

    这老先生,莫不是想问驸马爷讨得那个叫翠袖的歌姬去?

    王诜是翠袖的主人,不好说什么,宾客中资格最老的黄庭坚遂开口笑道:“宴公,你这词,句不对题呐。词牌是碧牡丹,词中一句细菊枝头有香气,就算是以花为题了?”

    晏几道辩解道:“李校书的千金今日桂花词一出,吾等老朽再写不出佳句喽。正值夏去秋来,这悲秋怀远、一寄相思之作,岂不也应景?来,谁再来写一首,莫闲了翠袖的好嗓子?”

    席间众人,虽然都会吟诗作词,但老一辈饮了酒吃了肉,难免犯困疲沓,小一辈的,其实个个都有些厌烦晏几道的倚老卖老,故而谁都没有马上去接话。

    晏几道此刻,也是醉意渐浓。

    喝醉了的男人,如果不去老老实实地睡觉,就会特别爱掼派头。

    只听晏几道咕哝一句“噫,怎地无人再搭理老夫”。

    忽地指着姚欢道:“嗳,那位特别会烤肉的小娘子,你来写个词。”

    姚欢一惊,脱口而出:“晏公恕罪,俺没读过几日私塾,于诗词之事一窍不通。”

    “嗬嗬,长得好看的女娃娃最爱诓人,你方才不是还引了唐人孟郊的萱草诗吗?快,写一个,就接着老夫方才那阙碧牡丹,再写一个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

    晏几道大着舌头的话音未落,众人便听得“砰”地一声。

    只见坐在他对面的苏迨,将酒盅放下,起身向他作揖,面色肃然道:“容晚辈替义妹禀告晏公,义妹实已算得出阁,她夫君乃秦凤军军校,捐躯于宋夏洪德城之战,义妹乃为夫君守节之人,若无意去思量艳情小令,也请晏公体谅。”

    苏迨此言一出,无论是一旁正愁如何替姚欢解围的沈馥之,还是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的姚欢,皆是大吃一惊。

    曾纬更是剑眉紧拧。

    苏家二郎,什么时候认姚欢做义妹了?

    看不出来,这温水般的书呆子,为了英雄救美,反应倒颇快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