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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见到这碗猫耳朵疙瘩汤,姚欢心头不禁五味杂陈。
她虽然不是浙江杭州人,但太熟悉这道点心。
清水烧开,倒入火腿丁、香菇丁、上浆的小河虾仁。煮出那种走兽水族加上菌菇的复合型浓香后,再将揉了多次、尚未发开的面团捧在手中,揪下姆指盖儿大的一小块,一搓一捏,变成猫耳、猴耳的形状,撒入鲜汤中。笊篱须不停地搅动这一锅好料,防止小面团沉底糊锅,以免玉可爱的猫耳朵变成黑黄的焦耳朵。
这道猫耳朵,是杭州城特有的点心。据传乾隆下江南时,一日正登上杭州城隍山饱览西湖美景,突遇豪雨如注,众人忙拥着皇帝寻了山间一户民舍避雨。雨下个不停,乾隆却饿了,想吃面条。民舍主人不会擀面条,就拿面团捏成小朵,与火腿菌菇等做成一锅疙瘩汤献上。
乾隆好奇,打问这道点心的名字,主人正巧看到自家猫咪经过,便诹了个名字叫作“猫耳朵”。
猫耳朵的汤底,火腿、香菇、小河虾是必备的,其他辅料则可荤可素,由着食客的喜好来。若加豆子,须端午前后应季的嫩豌豆,一来易熟,二来清鲜。现代有些饭店酒楼拿那种进口的北美青豆滥竽充数,节约了成本,却给好端端的猫耳朵汤底带入了草腥气,而这种木木然的草腥气,本地小豌豆是绝对没有的。
再若讲究些,将海参或干贝切小粒添入,也不错。
姚欢记得,前世里,那个给自己带来过极致欢欣和深刻伤痛的人,带自己去了很多次西湖,春夏秋冬,晴雨雪月。他说过,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他给她讲这座湖山胜景的江南都城的典故,更因知晓她是个饕餮客,于是带她尝遍地道的大菜与小吃。加了海参和干贝茸的猫耳朵,便是他带她吃到的。
海味是把双刃剑,加在菜肴点心里,是锦上添花还是弄巧成拙,全看这海味的质量。他带她吃到的猫耳朵,海参选的是刺参而不是乌参,不似乌参那般软烂无筋骨,刺参发得又很到位,嚼劲十足。干贝茸呢,柱丝饱满弹嫩,泛着悦目的浅琥珀色,当真与河虾仁一道,海鲜河鲜强强联合,贡献出水族的惊艳本味。
姚欢见他爱吃这道点心,觉得又有何难,便买了上好的金华东阳的雪舫蒋火腿,又自己学着发制刺参,不过练了四五次手,做出的猫耳朵就已教他吃得爱不释口。
他们终于不用加班的夜晚,窝在小小的家里,一人吃一碗荤素与主食都齐全的猫耳朵,将辘辘饥肠熨帖舒服了,再开罐麦啤,就着姚欢拿手的柠檬鸡爪,观片或看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
在更大的诱惑前,等闲变却故人心。
姚欢不想再回忆下去,人都穿到一千年前来了,心还留在千年后干啥呢?
她于是将注意力放到品尝眼前这碗面点上。没有海参和干贝茸,但是笋丁加得真妙,豌豆也恰是这个季节的时限菜蔬,最赞的是里头的火腿,竟与后世最好的蒋腿味道一模一样。
方才听姨母也管这点心叫“猫耳朵”,此刻尝到的又是正宗浙派火腿,所以可见,后世的说法也如很多自媒体一样不靠谱。
什么乾隆皇帝下江南才诞生出猫耳朵的佳话,什么南宋抗金名将宗泽的军队接受百姓犒劳的猪腿、吃不完才发明了火腿,明明这北宋哲宗年间,就有猫耳朵疙瘩汤和口感非常成熟的火腿了嘛。
堂屋里,众人太太平平地将这顿晚膳吃落肚去,面色都舒坦好看了些,沈馥之才开口,向杨管家打问起姚宅的变故。
杨管家瞧了瞧刚放下汤碗的孩子,沈馥之当即了然,有些话怎好当着娃娃讲,于是对美团道:“哥儿今晚左右是留在此处的,你带哥儿去洗洗,先哄他在东厢书斋的榻上睡了。”
美团应了,起身去领姚家弟弟,弟弟言听计从,像个小猧子似的乖乖跟着美团走,只是望向姚欢的目光中,分明仍是一个小娃娃对至亲的依恋。
姚欢本能般地朝他温柔笑笑,心中暗道,看来在姚宅里,姚家姑娘和她这同父异母的弟弟,关系还挺亲睦的。
杨管家深叹一口气,道:“阿郎在秦州便续了那妇人做继室,初时,她看着阿郎的面子,也未太苛待欢姐儿。去岁阿郎殁了,不过三个月,俺就觉着,她不大对劲儿。但俺一个下人,仰着主母一口饭吃,一方檐角栖身,怎好多嘴过问。”
沈馥之冷笑:“杨翁,月有阴晴圆缺,人有亲疏远近,先且不论那恶妇偷汉子和卖房的污糟事,就说欢姐儿被那恶妇伙同官媒娘子嫁去曾家,你姚宅的管家难道心里没个数?”
“你是姚大郎娶俺姐姐时就给他当差的老人了,俺姐姐活着的时候,亏待过你吗?欢儿母亲当年,从秦州来开封俺这里探亲,自己舍不得置办衣料,倒不忘给你屋里头的带两件上好的纹锦褙子。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留下的嫡亲闺女的?那恶妇囚了欢儿,她连你也一块儿捆了吗?”
“你是个男子,平时进出采买恁多机会,不会想法儿偷偷给俺报个信去救人吗?俺看亲迎那天,你还穿得挺体面地,把欢儿往曾家送嘛。”
沈馥之调门儿不高,但连珠炮似的诘问句一个接着一个,说得气吞山河般教人无法反驳。
姚欢眼见着杨管家好容易恢复人色的面孔,又变得尴尬愧疚,心道,姨母就是姨母,一码归一码,她要帮衬你的时候,一副菩萨作派,她觉得有理由怼你的时候,那脸一抹,活脱脱一个女煞神。
杨管家的面庞,涨红得像块猪肝,垂目撇嘴间,于惭愧之外,又见了委屈无奈。
“姨母说的对着哩,俺真是,咳……”
他转向姚欢,缓缓道,“欢姐儿,俺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俺此番确是一百个对不住你。去岁阿郎走了,俺帮着你继母操办完丧事,她就与俺说,家里孤儿寡母,不方便再容留男仆,要赶俺回老家。你也晓得,从前黄河发水,俺婆娘、儿子媳妇、并一对孙儿,都淹死了,姚家不容俺养老,总得给俺一笔养老钱吧?阿郎走得急,没留下个话儿,你那继母见我要钱,就,就提了个条件,就是,就是你的亲事……”
他嗫嚅着说不下去。
也不用说下去了,沈、姚二人岂会不明白,姚欢的继母,就是拿养老钱要挟,让杨管家一起瞒下逼嫁嫡女的事。
沈馥之开腔道:“最毒妇人心,女子要是铁了心算计,你们男子不也傻乎乎地往坑里跳?你瞧,现在恶事你也掺和了,钱呢,也没领着吧?一夜之间连个栖身之所都没了。”
杨管家埋头不语。
沈馥之任堂中的气氛沉默压抑了半晌,方又道:“杨翁,论岁数,你也可作俺叔伯辈了,俺并非要教训你出气,而是,而是你们这些男子,怎地就不明白,与那心地不良的人,是不能做交易的,更不能替他们当帮凶呐!”
嗯?怎么个意思?姚欢掂着姨母说话的路子,“你们这些男子”,这好像,好像是又说起投了蔡京门下的姨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