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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片枫叶自树上悠悠飘下,落在一块青石上。青石旁边的洞府中有一个红袍弟子睁开了眼。
他头发乌黑,眸似星辰,相貌俊朗如天神,虽然只是盘坐在青石床上,但其势却若遥遥高山独立,肃肃如松下之清风,高而徐引。
“终于来了……”
他眼中露出精芒,眼神沧桑间看向虚无,仿佛透过洞府看到了无尽遥远的彼岸。
“蛰伏了三千年,只为替你找来轮回盘。青儿,我会去轮回寻到你……”
突然,他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凸起,要破开皮肉拱出来。他伸出手将这异物按了回去,幽幽一叹:“萧应叟,你劝不了我。我只会向前走,失败者的话,我不会去听。”
蓦然,天边传来九声钟鸣。
……
方十里盘坐在屋中,体内第四条经脉发出淡淡的嗡鸣。他严峻的脸色微微舒展开来。
一年的修炼,他的修为终于臻至凝脉四层。灵气通过聚灵阵不断地被摄入经脉之中,不知道多少灵气没入体内才让第四条经脉微微不再枯涸。
睁开眼,左右目中的太阳与太阴虚影一闪而逝。
“离宗门大比还有月余,为何现在便奏起了九声钟鸣?”
方十里站起身来。
他如今已经十七,正是舞象之年。身长六尺,一袭白袍在灵气的聚散下微微飘摇。面容清秀俊朗,一双眸子澄澈清明,如墨玉点漆,璨若星辰,倒影出一江春水。
较之刚凝脉时的锐气,如今的他又内敛起来,一如昔日的书生年少。
凡钟鸣九响,忘生宗弟子无论内宗外宗,只要身处宗门之中,需全部前往忘生台处。
方十里的速度并不慢,但是来到了忘生台,此地已经站满了人。
忘生台正处忘生宗的最中央,乃是宗门大比之处,有宗门大事要商讨时也会召集弟子前来此处。
此忘生台说是台,却极为庞大,足有方圆数百里大小,可容得数千人在上面施展。此台不知用何等材料,又是何人炼制而成,白日里它便是漆黑如同墨染,但是到了夜里又会化作极白之色,好似一块无暇的巨大白玉。
他刚到此地,便听见远处有人朝他打招呼:“方师弟,这里!”
他偱声望去,却见赵观台靠在漆黑的忘生台的边上,正兴奋地朝自己挥手,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厮的旁边还站着个俏丽的女子,和他颇为亲密。这女子身着红袍,竟然乃是内宗弟子。周围有不少男弟子此刻看向赵观台的眼神充满敌意,也有嫉妒者,有不屑者。忘生台下数千弟子,倒是数他风头最盛。
方十里来到他面前,先是对这女子作揖:“方十里见过师姐。“
这女子连忙还礼。
他又对赵观台笑道:“赵师兄,还未恭喜你踏入凝脉三层。”
赵观台嘿嘿一笑:“师弟,你就别寒碜我了,估计你就算未到凝脉三层巅峰也到凝脉三层后期了吧?”
说着,他一捏旁边红衣俏丽女子的小手,这女子顿时脸颊通红。
嗔怪地将手抽了回来,这女子对赵观台娇笑道:“你的修为太低了,看不出方师弟已经是凝脉四层的修为了,已然踏入凝脉中期。”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到现在才堪堪凝脉三层,还不肯要我的灵石,你难道一辈子不踏入筑基了吗?”
赵观台默不作声,只是摸着鼻子笑。
此时忘生台下已然是人满为患,众多弟子云集,气势恢宏。红白两色衣袍相晕染,更显壮丽。此刻在这无边人群气势的感染下,众人皆是意气风发,三千弟子已然到齐!
方十里神识在人群中逡巡片刻,突然一怔。
这台下弟子若是不算上自己,其总数赫然是三千零一十三人!
其中外宗弟子刨开自己应该是两千七百之数,如今却是两千七百一十二人,凭空多出了十二人。
而一年半前方十里凝脉时与他月夜下交手的那帮人,除去死掉的那人和白憎之外,逃掉的那些人却是十一之数。
还有一个是谁?
内宗弟子本该是三百人,如今却成了三百零一人。他仔细感应,却发现白长老讲经那日自己所留的十一个神识烙印正好和那十一个月夜袭杀他的弟子对应。那么还有多出的一个内宗弟子和外宗弟子,自己便找不出来了。
这多出的十三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忘生宗三千弟子和一干长老没有察觉?
方十里心中沉吟。
几道光芒落下,忘生台上出现了几个人。方十里抬头看去,这几人他大都熟悉。
一人是昔日他进宗时在木王殿所遇见的那虬髯大汉,还有白长老和秋长老,旁边还有两人他不认识,一个是身着青袍面容普通的中年人,一个是个貌美的妇人。
这青袍长老站在众人中间,看着台下的众弟子,淡淡道:“今年的大比取消,洞府的归属不由大比决定。”
台下顿时轰然喧哗起来,众弟子窃窃私语。
“给老子安静!”
虬髯大汉冷冷一哼,声如震雷。
台下瞬间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再敢说一句话。
青袍人呵呵一笑:“既然不会大比,那么自然会有别的方法决出洞府的归属。”
此言一出,忘生台突然剧烈震荡起来,原本光华如镜的表面骤然裂开了一道道缝隙。漆黑的忘生台裂开的缝隙内里却是极致的白色,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冲突。方十里神识一扫,却发现这白色缝隙深不见底,神识所及之处根本未有丝毫的变化。
“轮回路已开,你等入轮回路中,按行路远近排名。排名高者,自然可得优越的洞府。”
“你等做好准备,一个时辰后入轮回路!“
言罢这些长老俱是盘膝坐好,闭目静待。
有一个红袍弟子摸摸头,喃喃开口:“轮回路……怎么好像有些印象……”
旁边一个极美的内宗女弟子也皱眉道:“周师兄,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也是如此,不过我可以肯定,此前从未听说过这轮回路。”
一众弟子心中疑惑,但都是在忘生台下坐好,要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毕竟这轮回路上的名次决定到洞府的优劣,如今此事对他们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了。就连赵观台这混不吝的货也端端正正地坐着修炼,而先前的他旁边的那个女子却是没有修炼,而是坐在那偷偷地盯着他看。
方十里笑着摇了摇头。
突然,他闻到了一阵淡雅的香,他回头笑道:“师姐。”
沈清沐站在他的身旁,定定地看着忘生台,半响后对着方十里说道:“师弟,能陪我走走吗?”
方十里一愣,站了起来,欣然应允:“自然可以。”
他们走在山峦小道上,半响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可气氛依旧融洽,没有丝毫尴尬。
“有时候我觉得周围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的人生。师弟,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沈清沐毫无征兆地轻声开口。
方十里一怔,“这是为何?”
“有时候我静下心来,想要仔细地去看一看自己,却发现自己好像一朵无根的花。又仿佛我从一开始便是破碎的,我看不清来处,猜不到归途。想要填补它,却无能为力,一切如同梦幻,如汀上白沙,如霰里虚月……”
沈清沐的语气第一次流露出悲哀和凄婉,展现出自己柔弱的一面。方十里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安慰她。
“直到我第一次遇见了你。”
“我?”
“或许是我自小便在宗门里长大的缘故,我看宗门里的长老和弟子皆是如同隔着一层雾,好似雾的那头是虚无。哪怕是和我朝夕相处的爷爷也是如此……我甚至认为是自己心境破损,只好不停地修炼来麻木自己。直到两年前你走进木王殿……”
沈清沐顿了顿,但是又好似下定决心一般。
“我看见了一个和我们都不一样的人,一个从虚无走向真实的人。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错的一直不是我……”
这女子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好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星子。
方十里看着这双眼眸,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上有潇潇的细雨慢慢洒下,淅淅沥沥纷纷扬扬,慢慢地在方十里的头发上形成一层细密的水珠。远处的青山和宗门的建筑隐没在雾蒙蒙的水汽中,有些虚幻的感觉。
“有人说,无知便不会痛苦。”
沈清沐睫毛上的雨珠颤抖,“但是,或许无知本身才是最大的痛苦,亦是最大的悲哀。”
方十里看着这朵被打湿的兰花,心中有着痛惜。
“回去吧,轮回路要开了。”
沈清沐沉默片刻,再次说道。
沈清沐当先走在前面,她的背影慢慢远去,也如青山一般逐渐看不见了。
方十里怔怔地看着她消失在眼帘,他的面孔被水汽遮挡,看不清表情。
一个时辰来临。
“时间到,众弟子入轮回路!”
所有弟子几乎同一时间飞往忘生台上。这忘生台上裂缝密密麻麻,足矣让每一个弟子都占据一道缝隙。
半响,终于有第一个内宗弟子跃入裂缝之中。
其余弟子不再观望,一咬牙皆是进入裂缝之中。
方十里见状也不再犹豫,看着沈清沐和赵观台都进入这裂缝,他也一跃而下。
这裂缝本就是白色,随着身体的进入,顿时周围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他的身体虽然在下降,速度却不疾不徐,好像身体完全失去了重量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环境终于发生了变化。
刺目的白色终于消失,他的身体也不再下降,但是若不是他在时刻注意着周围的环境,仅凭感觉方十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然落地。因为他此刻还是感觉轻飘飘的,甚至触及不到肉身的存在。原本的两侧白壁瞬间消失,转过神来方十里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条河流的一端。
这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长河。
四周一片灰蒙死寂,天上是不知道多厚的灰色云层,河水上和两岸是浓浓的白雾,阻挡了所有的视线。目光所及,除了眼前这条河再也没有其他。
这河水清澈见底,虽然莽莽汤汤,却不过及膝盖深。尽管看上去是一条无边浩瀚的长河,其中河水却毫无流动荡漾,仿佛一川死水。
方十里避无可避,后退无路,往前一步就会踏入河水中。
河岸边有一块碑矗立在那里,其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字,似乎,是“凕”。
看着周围灰暗到极致的环境,方十里思衬片刻,旋即一脚迈入河水中。
虽然只有膝盖以下的部位浸没在水中,但却有刺骨的严寒遽然自灵魂深处升起,要将他的灵与魄统统冻结住。
方十里心中顿时一惊,魂火摇曳,魂光轻漾,将这寒意压下去些许,使得自己稍稍能承受得住。
这自魂里升起的寒意竟比起方十里所观想的太阴真意还要甚上不少。好在方十里日日观想让得自己的魂光壮大了不少,否则甚至会踏入这河水便身死。
回头看去,方十里骇然发现来时的路也化作了看不见尽头的河水,自己赫然站在了这条大河的深处。
方十里蹚着这河水,缓缓前进。
在这无边死寂的环境里不知道前进了多久,浑浑噩噩间,方十里眼中出现了别的色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边悄然出现了十余个白衣弟子,他惊醒间略一打量,赫然发现这些人正是那十一个多出的弟子。
这十一个白衣弟子的身影在浓雾之中时隐时现,都在坚定地前行,有的人已然摇摇摆摆,有的人身子在剧烈颤抖。
方十里不再去看他们,木然前行,一路只有河水被荡开的声音。
他未曾发觉,他头顶那护着他前进的三寸魂光已然成长为了三寸两分。
人的魂光出世时仅有一寸,魂光几寸魂魄便是几寸。世间万物万法,能长魂魄者寥寥无几。
不知过了多久,方十里感觉自己的速度在不停地减慢。他悚然低头,赫然发现自己腰身以下部位早已成为了一座冰雕!
方十里心中惊恐,魂光顿时也随心绪摇摆动荡,对这阴寒之气的抗拒瞬间减弱,这坚冰极速往上蔓延,几乎刹那间就将方十里整个凝结成了一座冰雕。
这便是魂魄中的阴寒投射到了肉身之上。
方十里的魂光也被冻结,他的思维停滞,不能思也不能想。
倏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缥缈的声音:“九泉之下无枯骨,众生疾愿葬梵土。万法归于虚与幻,枉生殓属莫浮屠。”
方十里骤然福至心灵,头顶魂光由三寸两分瞬间涨至三寸七分。
但是这坚冰仍未消融。
不过方十里心中再无这些阻碍,虽然他动弹不得,但是在他的心中,他的肉身已然化作一条舟楫,魂光摇曳间化作舟楫前的一盏明灯。
这灯火中有着太阳真意在散发无尽光与热,河水陡然传来无数凄厉的哀嚎和嘶吼之声,阴寒如潮水般退却。
寒冰瞬间消融,方十里的身形不断升高,竟悬浮在这河水之上。如此继续往前行走,再无丝毫压力与障碍。
这般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方十里正自行走,周边的河水突然阴寒尽退,其中传来无边的炽热。河水中好似伸出无数只腐朽的手臂,这些手臂皆被灼烧的皮肉焦绽。
方十里却并不惊讶,他瞬间点起太阴真意所化的烛火,这黄白色的烛火散发出冻结一切的寒意,将这些考焚之焰统统凝结,不沾丝毫,甚至碰不到他的衣角。
他又往前走,眼中凝重,但是却闲庭信步。
这河水终于到了尽头,方十里来到一座桥边。
这是一座石桥,青石铺就,长不过百丈。没有栏杆,没有阶梯,只是一座光秃秃的桥。
桥这边是方十里蹚过的这条河的尽头,桥那边又是另一条河。
世间的桥大多是让人们可以跨过一条河或是一条江渎,而这座桥却是连接了两条河的各自一端。
或者也可以说,是这座桥将河流隔成了两条。
方十里走上了桥。
他曾经走过不少的桥,山上的石柱桥,一条横木做的桥,甚至还有姜城护城河上那一条极大的铁索桥。
这座桥大抵也差不多,它好像只是一座桥。方十里很快就踏过了它,一脚踏入了眼前这一条崭新的河流。
在踏过这桥的一瞬,方十里听到一声叹息。这叹息似乎已在这片天地间飘荡了万年或是万万年,夹杂了无边的沧桑与落寂。但是方十里没有回头,他眼中只有前方。
眼前这条河和先前那条差不多,皆是及膝盖深。但是此河的河水确实淡黄色,而非是清透的颜色。
方十里一触碰到这河水,心中顿时升起一阵难以遏制的苦楚。
他想起了幼年时父母的离逝,想起来自己深入山中采药躲避凫豹时的瑟瑟发抖,想起来方赎的背叛……
他的面前出现了无边的血海和屠戮,无数人在呐喊厮杀,无数人在将利刃送入其他人的胸膛。
方十里眼中变得通红:苍天不公,唯有以伐戮明道!
身后突然传来剧痛,他的身体一个趔趄。这并不是他的身体真的受伤,而是他的魂魄被这些屠戮的血人砍了数刀!
每一刀砍下,他的魂光便短上些许,他的魂魄便消散黯淡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