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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二年,宋夏两国边疆正式燃起狼烟,好不容易靠普遍受欢迎且最省成本的外交手段达成的和平就此化为泡影。这两个原本状似一派和平十分友好的毗邻两国,以西夏和亲公主随嫁军意图叛乱为由头,正式走上了兵戎相向的地步。
为此,在一旁看热闹看得热闹的,一个是久久觊觎西夏国朝却不得的漠北,一个是才受了大宋一点恩惠的契丹国,面对来势汹汹的宋军和器宇轩昂的六军统帅,北宋久负盛名且百战百胜的,不久之前才刚被册封为东宫太子的前煜王赵祈洵,天下人似乎已经能够提早预见这场战局的胜负为何。
正值盛夏,虽然不晓得宋军为何拖了那么久,好选不选还非要选了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出征南境,但以宋军对比夏军,以北宋太子对比西夏南境的小兵小将,这场战役似乎忽然地就变得没什么看头。
是以各国纷纷明里暗里都摆了个赌局,赌一赌这场战役的胜负。赌局摆在那摆到了近几日,筹码竟毫无悬念地都押在了北宋太子的名下。
须知两军交战,军士之间的士气乃是战局成败的一大关键。战事还未拉开之前,宋军眼见各国都将筹码押在自个儿身上,自然士气高涨。且还有百战百胜名不虚传的新近太子助阵,可想而知宋军在军民士气这点该是如何地碾压。
鉴于这样的情况,年纪轻轻的夏帝心想,若是自己打不赢人家赵祈洵,那能在士气方面将这场战役变得极有看头也是极好的。于是年纪轻轻的夏帝便做出了一个大胆且不凡的决定,虽然这项决定在决策初期收到了朝野上下的清一色反对,然夏帝毕竟是年纪轻,热血沸腾嘛,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因而朝野上下的这一次一边倒的清一色反对,事实上并没有起到什么关键作用。
年纪轻轻的夏帝这一决断虽然百害而无一利,可确实做到了些许鼓舞军中士气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让天下人对这场战役,重新燃起了一颗好奇心。
试想,这场战役若是夏帝赢了倒没什么,一国之主的脸面算是保住了。可若是输了,即便讲和卖城,那国君的脸面,彻底便被宋军踩在了脚底下,那等耻辱可想而知。
国君的脸面便是一国的脸面,朝堂上下那些不论忠奸的大臣们,听说了这事以后都集体跪在皇帝的寝殿养居殿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意图将皇帝给劝住。然这等苦肉计对皇帝来说毫无用途。
夏朝君臣如此相互僵持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大战前几日,一名裹着面纱的素衫女子只身一人觐见君上之后。
传闻中那名起到关键性作用的素衫女子,一袭素色云衫,脚踩金丝云鞋,面纱下一张脸虽然看不清楚,然那一身清丽卓绝的气质,这恒河沙数天下间并没有几人。
素衫女子不知同夏帝讲了什么话,但当那女子踏出养居殿以后,夏帝竟奇迹般地打消了亲自出征的念头。
世人都纷纷猜测觐见之人究竟是谁,可直到汝阳城大战前夕,世人都猜不出那女究竟是谁。
此事,世人都在猜测的那名女子,她站在南境最后一道防线汝阳城的城楼之上,目光黯然,且伤感。
“末将不知来者竟是长公主殿下,有失远迎,还望请殿下恕罪。”
许久,真的有许久。再听到有人喊她长公主,竟恍若隔世。
汝阳城的守将,整个西夏朝廷最后一名青年将军木引承,站在她身边,汝阳城的城楼之上,遥遥望过去万里沙海,千里盛景。君臣两个,一个是曾经名动天下的倾阳长公主,一个是沙场里杀出来的青年将军,此刻谁都没有开口,眼前的这番景色,在不久的将来,即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木将军算得上是慕容迟朔的袍泽兄弟,两人曾经一起遭受先皇的贬谪,一起在那个漫天风沙的地方待过许久,两人的生死情谊自然非同凡响。为着慕容迟朔的事,她本想好生安慰安慰他,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他来安慰她。
“兄长当初执意要同殿下一同过去,事实上早早地便想好了这一天。”木将军云淡风轻地开口:“煜王是个怎样的人,或许没有人说得准。可兄长,他却只是想要好生守护好殿下罢了。”
“等到两军兵戎相向之时,起码殿下身边还有可信之人,可靠之人。从前末将不晓得为何兄长执意如此,如今末将却是晓得了。”木将军拱手:“殿下大义,更甚我等军旅之人,末将佩服。我等若能为殿下而死,是我等的荣幸。”
她苦笑一声,目光却投向远方看不到的边际:“我不要你们为我而死,你们要好好活着。”
大宋的军队虽说敌不过身经百战沙场出身的漠北铁骑大军,可也不是泛泛之辈。几个月一来,宋军一路跨过了南境与大宋仅仅相互接壤的几个城镇,直逼西夏国朝腹地。
所到之处,无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军将百姓无不臣服在宋军的铁骑之下。
汝阳城既是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自然也是整个西夏国朝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大宋的铁骑从汝阳城百姓身上垮了过去,便可直达西夏国朝腹地,近百余年根基的偌大一个西夏皇朝,不过是尽收囊中罢了。
她之所以回来,并不为什么高尚的大义。只因她欠那些死去的冤魂太多,欠天下百姓的太多。她有她身为一国长公主的使命,有她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她想,为那些为她而死去的人。若是国破家亡,她怎还有脸面苟且偷生活在世上?
宋夏两军对垒,她并无丝毫胜算。漠北和契丹都在一旁虎视眈眈,谁都不会出手相助,她此次已经别无他法。
黑压压的军队在不远处燃起狼烟,号角声朦朦胧胧地响着,大战一触即发。
宋夏两军在汝阳城下交战几乎是毋庸置疑之事,两军的战事拖到现在已经出乎天下所有人的意料。世人看不出北宋这位新任太子究竟会不会刻意放水,不过转念一想,在战场上放水等于将自己的同袍兄弟卖了出去,放一次水要损失多少自己人,不是掰起指头数一数就能数得过来的,是以天下人都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毕竟,为了一个女人做出如此不明智的行为,天下人共同达成了一致的看法,他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不会那么傻。
更何况,准太子妃现如今究竟在何处,恐怕除了提着一颗心的夏军,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汝阳城一战,宋军以三十万大军大破西夏十万大军,大胜而归的宋军陈列在汝阳城城门下,似乎在所有大宋军人的心里,此战已经毫无悬念。
更甚有几个宋军幕僚还在军营里偷偷押了注,赌夏军究竟什么时候开城门。两军对垒足足有三天三夜,龟缩在城中的夏军眼下能做的也只有龟缩罢了。前路后路皆被英明神武的宋太子狠下心切得干净。可见夏军再无后援军队,再如何撑下去也只是徒劳,且徒增死伤罢了。
元丰二年的五月初二,彼时六军之首的宋太子赵祈洵眼眸如鹰地立在城墙之下,眸中晦暗。午时三刻之后,就在宋军以为又给宋军赚了龟缩在城中的一天,汝阳城的城门,却缓缓朝着宋军的方向打开。
一眼望去,城里并不像同往日投诚的其他城门一样,城里静悄悄的,毫无生气。
“殿下,”六军总副将周嵘暝骑在马上:“这一出,不会是要唱空城计吧?木引承会有这样的心思?”
太子殿下脸色一暗:“不是木引承有这样的心思。”
是她有这样的心思。他总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风沙遍野中,三十万大军的注视之下,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个素衫女子,一步步朝城楼上走过去。
距离太远,谁都无法看清楚素衫女子的脸。
他一凛,漫天风沙下,其他人看不清,可他看得清清楚楚。
舟儿。
直到她遥遥立在城楼之上,她自城楼之上望下去。很多年以前,也是在满目疮痍中间,风沙遍野里,她以为的他们俩第一次相见,城上城下,鲜衣怒马。金黄色戎光里,她仿佛回到了过去,过去却已物是人非。
当年,城楼上下,那一拜,他们认出了彼此。只一拜,万尺城墙,半身顾虑,似乎奠定了他们的这一生。
几去经年,城楼上下,他们依然认出了彼此。
“西夏倾阳长公主,”她扬声,行礼:“拜见北宋太子殿下。”
这一声喊得城下众人一愣,西夏的倾阳长公主,那不就是他们的太子妃么?
这是太子妃,那他们太子殿下……
他望过去,她好像瘦了,瘦的如此明显,隔着那么远他都看得出来。
“殿下,”周嵘暝看向自家主子:“太子妃娘娘,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他若是知道,心又怎么会不知觉颤抖。
“红袖添香,举案齐眉。曾经你答应过我的,你都食言了。”她说,声音清楚得让他心惊:“既然做不到,当初就不该轻易承诺,如今我就不会怪你。”
“如今你大军立临我南境汝阳城下,我一介蒲柳之身,做不了什么。”她苦笑一声,声量却分毫不减:“但我作为一国公主,食百姓奉养得天独厚。你若想要入主我西夏国朝,那今日,除非你大宋铁骑,从我李轻舟身上跨过去。”
“太子妃娘娘,你先下来!”周嵘暝深吸一口气,此情此景,该当如何他自己心里实在没数:“你先下来!有什么事我们自当好生商量商量。你是我们太子殿下的太子妃,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
她遥遥立在城楼之上,她心想,这事还真不是聊一聊就能解决的事情。
然后又觉得,这里真是好冷啊,风刺骨地寒凉,风声在耳廓旁肆意地刮,她倒是没想过会那么冷。
他就这样看着在城楼上的她,看了许久,语气颤抖:“你先下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一旁的副将周嵘暝一愣,什么叫做什么都可以?退兵也可以?
“既然如此,”她苦笑了几声:“我此前从未求过殿下什么,眼下倒是有一桩事无奈想要求一求太子殿下。”
“可以。”城下的他面色黯然:“你先下来,你说什么都可以。”
若是放在从前,他这样和她说,说她要什么都可以。想必她一定欣喜若狂,高兴得自以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可现如今,伤情伤得像她这般模样,她对他,已然别无所求。
毕竟,对一个至始至终都在利用自己的人,她本以为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
徐徐微风中,她开口:“殿下,你杀我朋友,伤我百姓,毁我城池,至始至终你都在利用我。”她苦笑一声,一滴泪从眼眶里落下,落到百丈城墙下:“可笑你做了那么多,我却始终不忍杀你。既然我杀不了你,今日要么你的铁骑从我身上跨过去,起码圆了我那些可笑的心意。”
“要么,你若是觉得有一丝一毫对不住我,今日你若退兵,同我夏朝和解,以后绝不来犯,我夏朝自然待你如上宾。”
“殿下,我们都走到了这个地步……”周副将一听,隐隐有些不妙。
他却一把打断了人家周将军还未讲完的一句话:“我答应你!你先下来。”
三十万大军陈列在汝阳城城楼下,她一人独傲立在城楼下,万丈的高墙上,纵然他的承诺来得很迟,纵然她也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这些承诺,毕竟他承诺她的,一个都未曾做到。
可眼下,她已经得到她最想要的答案。
她欠他多少,他欠她多少,自那一场大雪,他将她从狼窝里救出来,仿佛就是他们之间,既定的一个命运。
她想她实在很爱他,爱他爱得好深好深,恐怕她这一辈子再不会爱上其他人了。
“我李轻舟,恍恍惚惚这一生,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父母,也对得起你。”她笑笑,泪水湿润了她的双眼:“唯独我对不起自己,沧海桑田,若是我早一点知道,早一点明白这些……”
她深深切切地望下去,百丈城楼下,她清清楚楚看懂了他眼底的哀伤。这是她第一次看懂他眼底的情感,如此新鲜,如此浓烈。
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后悔我爱过你。可若是再重来一次,”她垂眸看向他,目光前所未有的哀伤:“但愿我从未遇见你。”
三十万大军的目光注视下,满城风雨下,下一秒,他亲眼看见城楼上的她,就这样毫无预警的一跃,脚下是百丈悬空,百尺心痛。
跳下去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中自然丝毫没有不甘心。跳下去的那一刹那,她似乎终于做了她最后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欠他的好多好多,连同她的那些深情切意,她注定是活不下去了。能死在他手里,她心想,也是好的。
“舟儿!”随着那一抹纤纤身影一跃而下,伴随着风在耳边的呼啸声,那一刹那,他的心却像是被谁狠狠撕裂成两半一般,痛彻心扉。
从马上一跃而起,他几步奔了过去,直奔到她的身边。他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灰白的脸色就好似在告诉他,他就快要失去她了。
“你别说话……”他怀里抱着她残败的身躯,她的手心变得越来越凉:“你别说话,你不能,你不能……”不能到最后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朦胧的景象里,她能够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这个世上,她欠他欠得最多,还他也还得最多。
这样也好……
缘起缘灭,花开花谢,沧海桑田。如同她的爱情,就这样虽她葬入尘土里。
灰飞烟灭。
许多年以后,当年在汝阳城的那场大战,仍然被许多人津津乐道。
连同昔日太子殿下与当年名动天下的西夏倾阳长公主之间,那一星半点可依循的爱情,将政治与皇家秘辛挂上了神秘的色彩。
当年在西夏南境汝阳城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世人已然不得而知。知晓此事的人通通被勒令缄口不言,以致于世人都不晓得,为何北宋当朝新贵太子殿下竟然就这样放弃唾手可得的偌大一个西夏国朝,为何当年大军久久驻立在汝阳城城门外,就是未曾踏进去过分毫。
世人只知道,那起战役以后,北宋与西夏两个国朝就此白纸黑字签订了盟约,北宋有他赵祈洵在位一天,北宋的铁骑就不会踏入西夏国朝疆土一步,两国缔结世代友好,但愿永无纷争。
此事在当时震惊了天下,就连太子殿下的亲爹也难免震怒。须知只要破了汝阳城,西夏国朝就如同到手的肥肉,跑也跑不掉的那种。可宋太子一旦与西夏国主签订了盟约,那便是白纸黑字的证明,谁若是有这个胆子违约,那便是要担起天下人的唾弃和各国的征讨的。
在一片质疑声中,宋太子却铁了心一般决意以西夏国朝永不互犯,即便在外人看来如何不解,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唯有这么做。
这是他答应她的最后一件事。
从此之后,北宋与西夏终于重获毗邻友好。也就是至此以后,宋太子赵祈洵身旁的太子妃之位上,乃至之后登基为帝的后位上,永远只放着一处牌位。
直到一代圣明贤能的国君,北宋盛名流传的国主赵祈洵宾天之后,后人将其的遗体安置入帝陵之时,才惊觉帝陵乃是建成的帝后双陵,而同一处棺木中紧紧挨着的,是一堆被风化白骨。
白骨的牌位上,据说是曾经那个惊才艳艳的,还是皇太子的赵祈洵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一笔一划亲手刻上去的。
一字一句,恳恳切切,恍若那抹笑颜还在前。
吾妻李氏轻舟之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