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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衍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并不局限于书本与经验,尽管生养他的北境村落很偏僻,唯一去过外头的似乎也只有教他读书识字的先生,但他总能从老猎户的口中听到一系列精彩的志怪故事。
他说万物皆有灵,山里的黄皮子修炼百年就能化去喉咙中的横骨,开口说话。
藤上的巨蟒若是遇到造化,就可以走江入海,褪去蛇身,化作头顶生角的蛟龙。
更了不起的是那些御风飞行的仙人,挥一挥袖子便能击散天边的乌云。
当时尚且年幼的孩子听了,觉得非常有趣,总是缠着老人要听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可没过多久就开始做噩梦,梦里是燃烧着野火的荒凉大地,随着红色的血雨,不断有人从天上坠落而下。
孩子连着发烧昏迷了好几天,村里的老人说是惊了魂,得去道观里求一张压胜符箓才行,老猎户二话没说就连夜赶往了那离村子有三四百里的道观。
等到周衍悠悠醒转,却发现老人满身血污,还不住咳嗽着,面对孩子的疑问,只是说回来的时候太急了,不小心从山上掉了下去,不小心染上了风寒。
不过自此之后,老猎户再也没讲过那些神呀鬼呀的故事,说都是骗人的,连带着心中对老人一直怀着愧疚的孩子,对这些志怪传说也深恶痛绝了起来。
不过大概是存了让孩子强身健体的心思,老猎户开始教周衍一套据说也是道观里求来的古怪拳法,并决定提前带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进山,那些噩梦,竟真的再未出现过。
而现在,在面对门外那个黑影时,被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念头又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
周衍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已经有些干涩的嘴唇,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对自己的箭法很有自信,在这般短的距离内,肯定不会失手,但往常在狩猎中无往不利的柳叶箭,是否能伤到这个诡异的黑影,又是两说。
尽管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但牛筋弓弦的韧性对手臂却是不小的挑战。
几息过后,周衍感觉到肩头仿佛有几千只蚂蚁爬过,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了一下。
这一小小的抖动,便坏了大事,已经满负荷的牛角弓骤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在小小的回弹后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周衍始终没有卸过力,因而这声音并不算大,可门外一直缓慢移动的黑影此时却停下了步子,似乎在找寻声音的来源。
只是随着黑影的每一次顾盼,空气中就会骤然出现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它的颈骨已经腐朽了许久。
呼吸,心跳,脉搏,这个来自北境的少年感觉自己的一切动静都在此时突然停住,连汗珠从额上流下都浑然不觉。
有时候,保持静止不只是猎人谋生的技巧,也是在莽莽似黑夜的丛林里保住自己性命的有效手段。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又响了起来,那黑影终究是放弃了找寻声音的来源,继续向走廊尽头走去。
屏息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周衍迅速地换了一口气,又默默数了几十秒,才动了动已经有些僵直的肩膀,把牛角弓重新抱回了怀里。
大概是因为心神与体力的过度损耗,疲惫很快就包裹了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他没顾着换下已经湿透的单薄衣衫,而是沉默地将那个有些过于大的箱笼顶在了门口,又在墙角边找了一个位置盘腿坐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刚才的遭遇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判断的余地,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有些矫枉过正,可能那只是一个身上带着腐臭与血腥气味的流浪汉,或许还有一些骨质疏松......又或者,那只是那四个汉子中的一个在故意装神弄鬼。
可他在北境森林里打磨出的敏锐直觉在那个时刻却向他连续发出了警示。
那是在面对那头白狼时都没体会过的重压。
此时浮现在他脑中的只有一系列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神怪故事,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跳脱的想象力,在这个深夜里,没被用在他平日读书时最头疼的策论上,反而成了精神上的负累。
不断拖着他的心向下坠。
他想等到天亮。
无论何时,光明总能给予人勇气。
“子不语怪力乱神。”
周衍抚摸着牛角弓,默诵了好几遍这句从书中看到的话。
他突然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眼皮和秤砣一般沉重,无法抑制的困倦潮水般袭来,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
周衍醒来的时候全身酸痛,上臂连带着肩膀,仿佛灌了铅般,举起时便是针扎般的刺痛。
他对这样的感觉习以为常,老猎户决定带他进山后,起初并不让他碰弓箭,只是让他每日手臂上放着两块砖石从早晨端到中午。
到了第二天,两条手臂都肿胀得没法抬起来,若不是老人总会为他涂上一些自己调制的草药,恐怕早就旧伤加新伤,成了半个残废。
如此反复大半年,稚童手臂上的红砖变成了青石板,半个时辰的颤颤巍巍变成了两个时辰的八风不动,才有了资格去碰最简单的虎斑木弓。
现在自然是没有老人为自己细心涂抹草药了,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喧哗,周衍才勉强舒展了一下筋骨,把一直紧紧抱着的牛角弓重新塞回了箱笼内。
可移开箱笼后,这个来自北境的少年却又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似乎担心打开房门后,眼前的景象会再度刷新自己的世界观。
他低着头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了房门。
什么也没发生。
走廊上没有血迹,门页上没有划痕,地板上依旧是有一层薄薄的灰,那根碍眼的柱子还在大堂正中,没有什么诡异的脚印或是痕迹,一切都如同先前的复刻。
昨夜的遭遇仿佛是一场梦境,可胳膊上不停传来的刺痛感却时刻提醒着他,那些心跳,颤栗与意味不明的怪声都真实的存在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衍皱着眉头,又将视线转移到大堂内。
早上大概是又下了雨,大堂的门外潮湿一片,枯瘦的马掌柜依旧站在柜台旁看着书,牙尖嘴利的小厮丁酒正心不在焉地抹着桌子,而几个大汉正在桌前吃着包子,喝着稀粥,想必又是从外头买来的吃食。
但昨日的四人,现在只剩下了三人,那国字脸的恶汉,不知去了何处。
丁酒抬起头时看到二层楼上驻足的少年,忙不迭停住了手上的活计,登登登沿着楼梯跑了上去。
他在周衍面前站定,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说道:“刚买的包子,趁热吃,特意给你留的,你在这等着,我过会儿再给你拿碗热粥来。”
见周衍皱着眉头发愣,丁酒索性直接把油纸包往他手里一塞:“甭和我客气,对了,再多说一句,你今天要是没事的话就别下来,那三个王八蛋怕是要找你麻烦。”
“那个国字脸呢?”周衍的目光投向楼下三个汉子,向丁酒问道。
“什么国字脸?”丁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挠了挠头说道:“只看到三个不要脸的。”
“昨天……”周衍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开了口:“昨天欺负你的那个。”
“你说的是那个络腮胡子?”丁酒见楼下那三个汉子还在埋头大吃,并未注意到二层楼发生的一切,凑到周衍跟前,“刚才我在他的粥里吐了口口水,给他加了点餐,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周衍看着这个脸上带着得意笑容的小厮,心中却突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丁酒,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仔细了再回答我。”
“你放心,我丁酒别的不敢自夸,要说消息,这上宁镇可没比我灵通的,就连城北柳寡妇每次洗澡要洗多久,我都能给你打听出来。”
小厮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等待着周衍开口。
“昨天......昨天这些人是几个人来的?”
这个问题确实是有些古怪,即便记性差的像花甲之年的老人,也不会隔天便忘记这般简单的东西。
但客栈小厮一回想,发现自己的记忆好像也模模糊糊,于是心中一惊,暗想莫非是昨天摔坏了脑袋,小声嘀咕道:“好像是三个吧,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