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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已是八月初二。
寅时四刻,灯火通明的清宁宫里。
朱厚照端坐于铜镜之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镜里自己那甚为模糊的样子,不言也不语。
今早当值的是刘瑾,他见这千岁爷一反常态,起来后居然呆坐不动,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出言,只得在朱厚照身旁数步之遥,躬身站立着,静静等候。
朱厚照对着铜镜里自己的镜像眨了眨眼,紧接着还咧嘴一笑,不过笑起来似乎有些许勉强。
站在不远处的刘瑾见得,心里打了个突,暗道,千岁爷怎么对着镜子眨眼傻笑?难不成昨夜撞鬼了?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来。
铜镜的映像本就较为模糊,朱厚照又一直凝视着镜内自己的模样,没注意到刘瑾的小动作。
不知不觉间,他随朝观政已半月有余,虽然持续时间还不长,但他对这样的早朝已有些厌烦。
“早朝奏事”,仅奏八件既定之事,意义何在?
寅正恭候,卯时开启,一般于辰初结束,自候朝至退朝,前后约两个时辰,也就是后世四小时左右,而且全程均站立。
最近秋高气爽时节,天气不冷也不热,对于年轻力壮的,站一站,虽是有些劳累,但还能支撑。
但若是酷暑严寒、暴雨倾盘、大雪纷飞之时呢?
那种天气下,在通风透气的奉天门前,不要说站着,那怕是坐着,时刻保持仪容之下,累不累?苦不苦?
难怪有明一代,除了国初那几位皇帝外,往后的继任者甚少能坚持早朝。
如今深有感触的朱厚照,对他们的怠朝又多了一分理解。
老朱的勤政自然是特例,要知道他当皇帝时,国都还在南京,两京相距两千多里,气候迥然不同。
而且大明江山是老朱自己亲手打下来的,他又怎可能不勤政?
又过了一刻钟,刘瑾终究忍不住,轻声问道:“千岁爷,可是身体抱恙?老奴要去请太医么?”
朱厚照听得一愣,随即暗暗一笑,我不就发一下呆么,你刘瑾居然以为我病了?
一念至此,他突地站起,右手化掌,转身就击在刘瑾的右肩膀,问道:“小瑾子,你刚才和孤说甚么来着?孤没听清呢……”
肩膀吃痛的刘瑾,顿时苦着脸,这千岁爷击得力大势沉,说话清晰之极,又那会是撞鬼生病的模样?
他口中连忙道:“千岁爷,老奴是说,老奴要去找太医了。”
“找太医作甚?”朱厚照轻笑道。
“老奴的肩膀,可能要找太医看看。”刘瑾仍苦着脸,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肩膀。
随着这一掌的击出,朱厚照心情好了不少。
既然早朝如此,那也只能适应了,待以后找机会再改就是。
“行了,别装了。早膳准备好没有?”朱厚照又击了刘瑾一下,不过这回的力量是轻之又轻。
刘瑾用力点着头,应道:“千岁爷,你坐在铜镜前,足足望了铜镜二刻钟,早膳快要凉了……”
他没敢说朱厚照在发呆、在傻笑。
在朱厚照一瞪之下,他吓得低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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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朝之前,没有进离京的官员谢恩,也没有边事奏报,不一会,已到奏事之时。
一人先行出列,向着弘治皇帝躬身行礼,朗声道:“臣礼部尚书傅瀚谨奏:三年抡才大典将至,按例应释奠孔圣先师。
皇上先已有旨,遣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李阁老行礼。奈何数日前,李阁老有子兆生不幸病故,以告丧假。
然释奠孔圣先师不容缓,宜另择有德望之大臣前往,伏乞圣裁。”
虽然朱厚照之前已知晓李东阳家中之不幸,但此刻再次听闻,仍不由得暗暗叹了声。
李东阳,生于正统十二年,如今已五十有四。
他年仅八岁即以神童之资入顺天府就学,天顺八年考得二甲进士第一。至弘治八年,以礼部右侍郎、侍读学士入文渊阁,预机务。
虽然李东阳是“以文章领袖缙绅”的内阁大学士,但在政路缺乏个人主张,被后世称为“伴食之相”。
相对于几乎位极人臣的仕途,李东阳的家事就不太如意,其中以子嗣尤甚。
李东阳有两嫡一庶共三子,次子和庶子早夭,唯嫡长子李兆生能成年。
但如今连嫡长子也病故,他李家是绝嗣了。
当下生存环境较为恶劣,某些病症在后世看来是小儿科,但在当下却是致死之症。
主要有两因由:一是因物质缺乏或者说分配不公,导致明人的体质普遍较差;二是医疗水平太低,无法开展有效的救治。
前一个须大力发展经济、改良分配机制,但后一个,自己又能做甚么呢?
朱厚照怔怔地注视着奉天门前的文臣武官,心中却在默默盘算着。
“既是因抡才大典而释奠孔圣先师,自不容缓。着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吴宽,前往行礼。”弘治皇帝回应道。
吴宽,字原博,世称匏庵先生,比李东阳还年长十来岁。
他亦是个狠人,成化八年的廷试状元,授翰林修撰,亦曾在时年为东宫的弘治皇帝身边侍读过。
过得片刻,弘治皇帝先望了望躬身站着的傅瀚,又望向文官班的前列,再道:“傅卿家、马卿家,礼部和吏部要同心。这科的抡才大典务必慎重,断不能再出现上一科的舞弊案,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
马文升出列躬身行礼,应道:“臣谨遵皇命,吏部定不负皇上所托。”
他已改任吏部尚书,即俗称的“天官”或“太宰”,改任的过程有些小风波。
上月中旬,经廷推本已拟定马文升为太宰,只待弘治皇帝朱批。
没想到,好几名科道言官居然反对,包括工科给事中张文和兵科给事中周旋在内,还纷纷呈送奏疏。
说甚么“马文升熟知兵事,只宜在兵部”,“吏部尚书应择正人居之”,分明暗讽马文升不是正人。
更离谱的,竟然有言官再提“地上有达兵,若走,须杀马文升”……
弘治皇帝本已被边事惹得心烦意乱,前些时日他还为马文升惹人恨而感叹过。
再次涌现的这些言论,在他看来,显然是科道言官为己私欲而刻意诋毁马文升。
弘治皇帝随即下旨痛斥:“进退大臣,朝廷自有公道。汝等如何辄擅铨衡?皆下狱送法司拟罪。”
昔日予取予求的“温顺绵羊”突然变成“噬人雄狮”?
天怒突变如此,那数名上奏疏的科道言官吓坏了,请罪的请罪,支持的支持。
没过多久,马文升得以转为吏部尚书,加衔“少师兼太子太师”。
随后,那数名下狱拟罪的言官,在运炭纳米赎罪之后才复了原职。
弘治皇帝望着丹墀之下,又道:“六科,虽然风闻言事为尔等职责所在,今科抡才大典,管好你们的口,切莫将风马牛不相及之事牵扯在一起。”
站在丹墀之下的那数十名六科给事中,听得大多低着头。
朱厚照明显感觉到,自己随朝不过半个多月,如今的弘治皇帝和以前有些不同。
虽然大体还是比较宽容,但关键之事已不像以前唯唯诺诺,没再让文臣武官们予取予求,弘治皇帝的这种变化,对朱厚照来说当然是好事。
“奏事继续……”
在弘治皇帝的示意下,那鸿胪寺卿官员高声嚷道。
未几,文官班又出列一人,向弘治皇帝躬身行礼:“臣兵部左侍郎熊翀谨奏:时虏分道入寇平凉等处,而监督总兵提督等官俱在榆林。
请敕令保国公朱晖或都御史史琳,率总兵鲁麟游兵二千、参将杨玉京军三千,及大同、宣府、延绥三镇官军,速赴平凉分布要害。
相机截杀虏贼,夺回被虏贼所劫人畜,若失机则官军俱下……”
仅得到弘治皇帝“朕知道了”的回复。
熊翀一退,徐溥再次出班,说道:“皇上,臣有奏上疏……”
弘治皇帝仿似已知道他要做什么,轻叹一声:“徐卿家,你仍要致仕么?”
“回禀皇上,正是此事。”徐溥应道。
弘治皇帝:“半月内,卿家已提三回……”
“皇上,自上月中旬以来,内阁事务均为刘希贤主导,一切井然有序。臣在不在内阁已没甚影响,恳请皇上准臣致仕还乡……”
弘治皇帝思索了良久,终于长长一叹:“卿乃宿望重臣,朕与卿相处多年,实为不舍。卿之疾确难以调理,人非草木,卿家屡次乞请还乡,情既切,朕应允便是了……”
说到最后,弘治皇帝心中莫名一酸。
徐溥听得眼泛泪光,马上躬身行礼:“臣不胜感戴天恩之至……”
弘治皇帝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又道:“徐卿家,能否中秋过后再还乡?”
徐溥犹豫了片刻,也不问情由,点头应道:“谨遵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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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英殿陪弘治皇帝用过早膳后,朱厚照便坐于御案一侧的,手中还拿着一题本览阅。
过了没多久,他将题本放回御案之上,望着弘治皇帝问道:“父皇,徐先生终得偿所愿了。但不知儿臣何时才能得偿所愿?”
“你对振屯务和整盐政还念念不忘呢?”弘治皇帝头也没抬,手中的朱笔缓缓在御案的一份题本书写着。
“儿臣要为君父分忧,怎能忘记呢?难道父皇不想太仓充盈?”朱厚照嘻嘻一笑。
“太仓充盈?朕无时不刻都在想。若太仓每岁均有数千万两之储,朕何须这般烦心?”
“那请父皇下旨,儿臣定能让太仓充盈起来。”朱厚照笑意更浓。
“你告诉朕,振屯务,要去哪里处置?”弘治皇帝不置可否,手中的朱笔仍写个不停。
“屯田大多在边镇,自然要去边镇。”朱厚照随即应道。
“拐了个弯还是去边镇?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弘治皇帝嘿嘿一笑,将手中朱笔搁于一旁,仍然没看朱厚照一眼。
他自顾自地把批注完的题本一合一挪,接着又取来另一题本,然后展开,拿起一旁的朱笔再次批注起来。
“父皇,儿臣……”朱厚照发觉自己被绕了进去。
就在这时,萧敬缓缓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