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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领着何文鼎和刘瑾两人从徐溥家出来,沿着胡同才走了十来步。
跟在后面的刘瑾问道:“少爷,是去南郊么?”
“去南郊做甚么,吃饱撑着没事干吗?”朱厚照听得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
刘瑾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少爷,这个时辰,南郊那里很热闹呢。”
朱厚照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刘瑾急走数步,在朱厚照跟前躬身道:“少爷,你吩咐……”
朱厚照曲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着他脑袋就是一个“爆栗”:“想去凑热闹呢?”
虽然脑袋吃痛,但刘瑾只是身体微微一抖,仍保持着躬身之势。
“小瑾,你老大不小了,还整日想凑热闹?能多琢磨点有用之事么?”
刘瑾苦着脸:“少爷教训得是。”
站于一旁的何文鼎,右手搭了个凉棚,抬头望了望天,见金乌已略有些偏西,轻笑道:“少爷,未时了。去凑热闹也赶不上啦。”
“小鼎,你也想去凑热闹?”朱厚照再次曲起食指和中指,朝着何文鼎扬了扬。
“少爷,小的可不想。”何文鼎连连摆手,还后退了半步。
“那热闹有甚么好凑的,走吧,找个茶坊喝茶去。”朱厚照向何文鼎和刘瑾挥了挥手。
“少爷,在徐先生家还没喝够呢?”刘瑾伸手揉了揉脑袋。
朱厚照又瞪了他一眼,刘瑾立马捂着脑袋:“少爷,小的又说错话了么……”
“捂着头成何体统?把手放下来,本少爷不敲你头就是了。”
刘瑾讪笑着放下手来,朱厚照果然没再敲他脑袋,只道:“那能一样么?”
“少爷,不如回家吧?家里的茶更好啊。”刘瑾小心翼翼地又道。
“对啊,茶坊的茶,要么无味,要么苦涩。”何文鼎也附和道。
“你俩的嘴都养刁了。知道本少爷为何要到茶坊去么?”朱厚照故作深沉地望了他们一眼。
刘瑾和何文鼎同时用力点了点头。
在两人满是期待的眼神中,朱厚照突然一笑:“本少爷偏不告诉你们,自己慢慢想吧。”
茶坊,亦有茗铺、茶肆、茶楼等叫法,起于唐、盛于宋。
两宋时,茶坊已广为普及,上至都城的大街小巷,下至各级城镇,多不胜数。
宋代的茶坊不仅是品茗之地,更是消遣之所。随之洐生出提供诸多特色服务的茶坊,如有曲艺、歌舞、沐浴,甚至蹴鞠、弈棋、说书等。
到元代,茶坊却日渐衰微,及至大明早期,茶坊的数量已不多。
而茶坊的重新兴起,也就是近些年的事。
朱厚照去茶坊当然是有目的。前往茶坊的人五花八门,上至官吏,下至升斗小民,可谓是三教九流的汇聚地。
在茶坊,能听到荒诞不经的传闻,譬如某道观的道人能呼风唤雨,某地出现人面兽身的怪胎。还能听到某人因做某事而赚大钱,或者某地遭受天灾造成流离失所,凡此种种。
“少爷,那还是去昨日那茶坊?”刘瑾问道。
“想甚么呢?京师这么多茶坊,自要换一家。小瑾,今日该你请了。”朱厚照望着他笑道。
刘瑾的瘦脸一皱:“少爷,小的穷,如今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
“真的假的?除了那一点碎银,一文钱也没有?”
刘瑾迟疑片刻,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没有一文钱”。
“小鼎,搜搜看。本少爷还真不信这小财主只带一点碎银。”朱厚照朝何文鼎招了招手。
见何文鼎撸起衣袖,一副要大肆搜身的模样,刘瑾马上朝朱厚照躬身求饶:“少爷,不用搜了。小的交待,身上是没有一文钱,但有五两银。”
“哎哟,小瑾你长进了,还啮起字来啦?”朱厚照右手成掌,用力拍在刘瑾的左肩膀上。
“啊……”
刘瑾痛呼一声,可怜兮兮地道:“少爷,小的肩膀要废了。”
“那要给你道喜啦,从今往后你躺着过活,无须跟本少爷出入。”
朱厚照笑了起来,自己的这一拍顶多就让刘瑾吃痛一下,何来“废”之说。
“少爷,你可别说笑。小的,生来就是服侍少爷的。如今肩膀已不疼了。”刘瑾用力拍了拍刚被击打的左肩膀,躬着身恭敬地道。
“真不疼?”朱厚照又问道。
刘瑾坚决地道:“真不疼了。就算小的废了,拖着废掉的手臂也要服侍少爷。”
清宁宫的宦官和宫女的收入,每月连赏银在内,最少的也有三两。作为长随宦官的刘瑾、何文鼎等人的收入,就远不止这个数。
当下的长工,每月工银仅为二三钱。明初,官定白银的一两值一千文,而到弘治时期,只能换七百文左右,也就是大概七钱。
当下的一两银能买到二石米,而六石米就足够一名成年人整年的度用。
大明最低级别的从九品官员,国初所定的俸禄每月是五石米,后来加进绢布、白银等各种折色之后,实际拿到手的已大打折扣。
“瑾爷,就我们三个,在茶坊能花费多少?一壶茶,几碟小吃,十来文就顶天了。况且你有银子在我这里,由不得你不请……”何文鼎轻笑道。
“谁说不请?少爷都开金口了,如果我不请,还是人吗?”刘瑾瞪了瞪何文鼎。
刘瑾其实是巴不得朱厚照每次都由他来请客,能讨好这位太子爷的机会真不多。
自从到清宁宫以来,他不知尝试了多少方法。
开初,他献上促织和竹马,被朱厚照摇头拒绝。
刘瑾以为东西不够吸引,再接再厉,找来一群表演歌舞的,这回,朱厚照将他狠狠骂了一顿。
但刘瑾仍不死心,想着朱厚照不过是孩童,没理由不贪玩,挖空心思又献了猎犬和飞鹰。
见刘瑾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自己,朱厚照自然知道刘瑾想做什么,但他又不是原主,怎可能真的受“盅惑”。
不过,这种“歪风邪气”是必须制止的。
朱厚照先怒斥刘瑾一通,接着扇了他几记耳光,随后更一脚将他踹到地上。
如不是想着刘瑾仍有可用之处,凭这些“献宝”,朱厚照就要将他赶出宫去了。
那时,虽然朱厚照年纪小,但常年练武锻炼之下,他的气力可不小。
那几记耳光和那一脚又是真用力,直打得刘瑾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哀嚎“老奴不敢了”。
在朱厚照拳打脚踢,声色俱厉的呵斥之下,不仅刘瑾,连其他怀有同样心思的宫女宦官都消停了。
刘瑾不再“献宝”,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服侍这千岁爷,怎舍得轻易放弃,自此便“老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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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条窄窄的胡同,拐了几拐,朱厚照三人来到一条东西向的大街上。
大街两旁,各类商铺林立密布,诸如酒楼、客栈、茶坊等等,应有尽有。
过往的行人明显比平时要多得多,有欢声笑语的,也有愁眉苦脸的,不少更三三两两、结伴同行。
就在朱厚照驻足观望之时,十数步之外的三名勾肩搭背的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三名男子里,被夹在中间的那人一脸无奈,似乎被左右两人强行拖着走的。
那人脑袋时不时左扭扭、右拧拧,还朝其左右两人说道:“虎子,小弟,你们快放手,让我自己走,行不行?”
“不行。一放手,你又跑了。刚哥,去合味酒楼用不了我多少钱的。”其右侧的一名男子应道,拉着他的双手更是一紧。
其左侧另一人附和:“哥,你就让虎哥做东嘛。”
他和夹于中间的那男子有七八分相似。
过得片刻,三人互相拖拽着,从朱厚照面前走过,不一会已逐渐走远,劝说、求饶之言还时不时传来。
“怪事年年有,如今做东也这么难呢?”刘瑾凑过来道。
朱厚照“嘿嘿”一笑,指了指街道南侧不远处:“他人做东往酒楼,小瑾做东去茶坊。就那间如意茶坊吧。”
朱厚照所指之处,大概在二十来步开外。
一座木楼门前,斜插着一面约莫有二尺宽的方形旗帜,旗帜绣着四个字,隐约是“如意茶坊”。
“如意茶坊?名字真俗。”刘瑾嘀咕了声。
“喝个茶而已,你管它俗不俗?”朱厚照听得又是一掌击在他肩膀上。
望着刘瑾呲牙咧齿,何文鼎强忍着笑,连走路也一晃一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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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站在“如意茶坊”门前,目光往里一扫。
进门的右侧,是一张靠着墙垣的四尺左右高的长方形柜台,本是掌柜所坐的地方居然空无一人。
这茶坊不大,深仅一丈余,宽也不过二丈左右。
最靠里的墙垣中间位置,开了一道挂着布帘的门,应是通往后院的。
茶坊布置甚为简陋,摆着五张八仙桌,每桌均配四张长条凳,这些为数不多的桌凳已将茶坊挤得满满的。
此刻,每张八仙桌几乎都围坐了数人,桌面无一例外均摆放了数只装着茶水的碗和几碟小吃。
茶客大多在低声交头接耳,说到兴起时,笑声不断。
茶坊东南角落的一张八仙桌,是唯一仍有空余位置的。
靠里坐着一名老年茶客,其身旁站着一穿褐色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背对着大门,两人正诉说着什么。
站在朱厚照身后侧的刘瑾,嚷了声:“少爷,这茶坊真好生意,都满座啦……”
又尖又高的嚷叫声一响起,茶坊内的众茶客顿时停下交头接耳,纷纷扭头望过来。
那穿褐色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听得一个转身,少顷,边迎过来边说道:“三位客官,可是喝茶?”
“来茶坊自然是喝茶,但你茶坊没座了。”朱厚照微微颌首。
“罗掌柜,如小哥不嫌弃,就来和老汉共一桌吧?”
未待那茶坊掌柜回应,坐在东南角落位置的老茶客已站了起来,脸带微笑,朝朱厚照招了招手。
“陈老哥,你一见到读书人,都恨不得拉来聊一聊……”罗掌柜转身笑道,似乎和那老茶客相当熟悉。
朱厚照淡淡一笑,对方将自己当作读书人,那最好不过了。
“客官,陈老哥是我们茶坊的老主顾。热心肠,喜欢和读书人闲聊。如你不介意……”罗掌柜话语一顿。
“那敢情好,陈老丈不嫌弃,小生又怎会介意。”朱厚照朝那陈姓老者拱了拱手,他又不是志在喝茶。
罗掌柜听得一喜,连忙将朱厚照、何文鼎和刘瑾迎到东南侧角落的八仙桌。
八仙桌只得那陈姓老者坐着最靠里的一张长条凳,另三张空无一人。
朱厚照向那老者再次道了谢,又唤那罗掌柜去端茶水,便在老者对面的长条凳坐了下来。
陈姓老者问道:“小哥,下个月就秋闱,为何你不待在家中……”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停,满脸疑惑地望着朱厚照。
朱厚照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为何你不待在家中好好读书,准备秋闱,而四处乱逛?
“哎,老丈,说起来惭愧得很,下月的秋闱与小生无关呢。”朱厚照叹了叹气,一副惆怅不已的模样。
何文鼎和刘瑾不由得暗道,秋闱本就和你千岁爷无关,你有什么惭愧可言?
“这是为什么?”陈姓老者似没料到朱厚照这般回应。
“老丈,小生如今连生员也不是,这秋闱能与小生有关么?”
“小哥,你应该还没到二十吧?”陈姓老者“哦”了声。
“惭愧,再过数月,小生就到二十生辰了。”朱厚照脸不红、耳不热,将自己年龄虚增了十岁。
不过凭他如今的这副体形,说二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小哥,你可别灰心。想当初,犬子直到二十有八才取得生员,第二年秋闱考中举人。”陈姓老者一脸自豪地道。
“令郎鱼跃龙门啊……”
“但他春闱不争气,名落孙山……”陈姓老者却“唉”了声。
罗掌柜端着茶水正好回来,搭话:“陈老哥,名落孙山又怎样。陈大人如今已贵为一方知县了。”
“原来令郎已成官家,实令小生好生羡慕。”朱厚照朝那陈姓老者拱了拱手。
“刚好山东布政司有空缺,其他人又不愿去。要不然怎轮得到他这小小举人?”陈姓老者摆了摆手。
未几,他又道:“不过,俸禄低得可怜,只勉强够活。那像罗掌柜这般,开个茶坊,每个月过得可滋润呢。”
罗掌柜“哎哟”一声:“陈老哥,我这小本生意,每月能攒一二两银就不错了,算什么呢。要说滋润,那必须是兴盛行的李大掌柜,那才是大买卖,日进斗金呐。”
一语刚了,他望向朱厚照,问道:“客官,你可知道兴盛行的拈阄场?每回拈阄时,都人山人海啊。”
见朱厚照摇了摇头,他轻叹了声:“客官是读书人,果真不闻窗外事。”
朱厚照轻笑道:“那罗掌柜可曾去见识过?”
罗掌柜摇了摇头,满脸羡慕地道:“兴盛行在南郊的拈阄场,有凭证才能进入。能拿到凭证的都非富则贵,我这等生民那能进去呢。”
站在朱厚照身边的何文鼎和刘瑾,听得却暗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