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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6年,暮春。
杨花尚未落尽。
仲夏执着把鹅黄碎花小伞,一脚深一脚浅的寻到了唐安小山寺门前。
黄墙灰瓦,朱漆大门。
仲夏收起伞,不远不近的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机,仰着头,认认真真的盯着那镀金匾额看。
斑驳的树荫落在他半张面庞上,衬的肌肤越发触目的白。
寺院深处隐隐有佛音传出,澈澈天光里残滞的晨雾,也仿佛成了金玉堂前的袅袅佛香。
庙前,扫洒沙弥揽着扫帚的长柄,簌簌的扫着门槛,清风徐来,松声和着帚声,熏人欲睡。
沙弥打了个哈欠,怏怏的扫着石砖之余,又心不在焉的窥了眼清晨来访的施主。
仲夏正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已经盯了匾额小半个钟了。
沙弥不禁也跟着去看,也没能看出花来。
他暗暗撇了撇嘴,又回头打量起仲夏来。
这位访客实在太过年轻,发丝漆黑,肤色雪白,套着件过于宽大的旧衣,孤零零的站在凉风渐起的春色里,色调寡淡的像书画里剪下的纸人,天然一段茕茕孑立的荒凉意。
不像正经拜访的,倒似个逃课猎奇的高中生。
看这忧愁厌世的姿态,莫不是负气离家,想要剃度为僧,全自己一场少林武侠梦……
小和尚熟练地摸着鱼,思绪飘飘摇摇,不知荡去了哪处仙地,何等境界。
仲夏却终于结束了他的木头人生涯,不再钻研那块平平无奇的匾额,手机一收,就往庙里走。
惊了正打野的沙弥一个哆嗦。
好在小和尚极快的意识到自己的怠慢,立刻阿弥陀佛一声,臂弯里揽着扫帚,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您是……是来进香的吗?”
仲夏很是寡言,只是点了点头,一双清澈到有些异样的眼睛注视他,并不说话,连表情也单调的可怜。
沙弥愣了一下,也没多想,立刻将手一伸,叨念着佛号,将人引进庙里。
仲夏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抿着嘴,亦步亦趋的跟着沙弥,他仍旧面无表情,可此时,那张大写着冷漠的脸上,竟然莫名透出点乖巧的味道来。
他目不斜视,一路跟到了天王殿。
小和尚站在殿前巨大的四足香炉旁,笑眯眯的向仲夏道:“施主,您先上在此上几炷香吧。”
仲夏盯了那方正正的铜鼎半晌,突然问:“灵吗?”
“心诚则灵。”
事实上,仲夏不是来烧香,也不是来祈福的,但他仍旧目光慎重的点了点头:“烧。”
沙弥不紧不慢的侧过身子示意:“不知施主要哪种香,请看,小僧左手边是普通的清香,十元三只,中间这些分别是净心香、玉檀香……右手边是我寺高僧手工制作的盘龙香,长一百一十九厘米,取长久真诚之意,采最优香料,可烧三天三夜,助您心中所愿,直达天听,一支只要九百九十九元。”
仲夏安安静静的听完,低头思索了一秒:“选贵的能见到高僧吗?”
仲夏是看网上说这里有高僧,才专程请了半天假,照着百度地图过来的。
仲夏有问题要问。
沙弥没想到这位施主如此直白,磕巴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低声道:“能。”
仲夏坚定道:“选贵的。”
小和尚喜笑颜开,麻利的拆了盘龙香精致的包装:“微信还是支负宝?”
“微信。”
“您扫这边。”
诚心诚意的烧香,又进了几座大殿,诚心诚意的拜完了各路神佛,小和尚引着仲夏去了客堂。
仲夏如愿见到了高僧。
高僧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看着很有些高僧的派头。
仲夏不由自主的忐忑起来,他往常心冷惯了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急促跳动过了。
“您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仲夏的眼睛是少见的,子夜一般漆黑的颜色,他的皮肤又太白,白到没有血色,于是当他直直盯着人看久了的时候,纯粹到极致的黑白对比,便会使人触目惊心。
让人瘆得慌。
但高僧之所以是高僧,养气功夫是必修之课,老和尚的脸上没有透露出一点异样,他甚至慈眉善目的微笑起来:“施主自然是从来处来。”
仲夏皱了皱眉,固执的盯着老和尚:“我不知到自己从哪里来,我没有一年前的任何记忆,也找不到家人,你能告诉我,我的家人在哪里吗?”
他很少说这样长的话,说话时的咬字并不十分完美,语速也很缓慢,断句却意外的标准。
但这对于一个没有记忆,学说话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一年的人来说,已经是足够惊艳的成果了。
“施主着相了。”高僧并不知道这些,高僧心里也很惊诧,但这并不耽误他微笑摇头,应对仲夏“老衲且问施主一句,施主现在过的快乐吗?”
问出这句话时,高僧的目光隐约从仲夏脖子上,崭新的,颇具科技感的头戴式耳机上掠过。
仲夏没有发现。
他仍旧疑惑的皱着眉,疑惑看着高僧,理解不了高僧八竿子和他的问题达不到一块的话题,只能先老老实实的回答:“还好。”
“那么,施主何必要执着于以前呢?”高僧眉目舒展,循序渐进:“往事不可寻,这是上天赐予施主的新生,抛却所有烦恼,脱去一切心灵上的沉珂,重新来过……”
自此,高僧对仲夏展开了以“放下执念,珍惜眼前,展望未来”为主题的即兴演讲,叙述流畅温和,遣词优美玄奥,引申佛理经典,浩浩荡荡,滔滔不绝。
一阵忽……一阵机锋过后,仲夏晕头转向的出了庙门。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盛大明澈的阳光扑撒下来,他站在庙前的石阶上,抬起胳膊遮掩了一下眼睛,耳边传来簌簌的风声,偶然夹着几声清脆的鸟鸣。
仲夏举着的胳膊上,袖子往下收起,露出手腕上半截破旧的机械表壳,有光早在那一脚,折射出一弯刺目的流光。
这只静止的机械手表忽然发出的嗡鸣!它突兀的用机械音,发出了破碎的,扭曲的尖叫:“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仲夏眉心一跳,立刻镇定下来。
他落下手臂,将袖子卷起来,露出完整的,斑驳损毁的不成样子的机械表盘。夹杂着电子干扰的机械音仍在发出破碎的尖叫,皲裂的外壳里仿佛藏着一个声嘶力竭的灵魂,翻来倒去,磕磕巴巴的重复着同一个词汇,扎的人太阳穴也跟着突突跳动。
仲夏用习以为常的,冷漠的目光看着它。
他用指尖敲动损坏严重的表盘:“闭嘴!”
尖叫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