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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锋捏着书角,一时间窘迫至极,“儿臣……儿臣更好读书些。”
“纸上的学问终究是浅显的,出去瞧瞧,眼皮子也要开阔许多。”
“是。”
正德帝讲完,便同巡抚走了出去。
“二殿下真是刻苦至极,其中少不了陛下、娘娘们的教导,待日后学成,必能造福一方百姓,如此,实乃我赵国之福。”巡抚趁机恭维了正德帝几句。
大抵全天下的父亲都爱在旁人夸赞儿子的时候往末尾添一句“犬子愚钝”之类谦虚的话,正德帝也不例外,他说的是“天资愚钝,少不得要比旁人刻苦些。”
可从正德帝嘴里说出来的“天资愚钝”四字,沐锋听来却甚是刺耳。
以他的身世,从来都不配当最前头的那一个,所以他要收敛锋芒,将头筹让给父皇最中意的那个儿子,他不信正德帝就此认为他“天资愚钝”,他不信一个稳坐万里江山的帝王,瞧不出他这点伎俩。
他突然心酸,他的懂事好像并没有让自己好过一些。
正德帝要他出去瞧瞧,可他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根本不晓得将要去哪里,就连侍卫,都离他远远的,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途中他同池钧打了个照面,二人点头表意,便各自擦肩。
说来可笑,皇家的亲兄弟,竟生分至此。
池钧原本是同溶锦他们在一路的,南城巡抚因怕嘉贤公主头一回来不认路,便寻了当地同溶锦一般大的府同知夏昀家的嫡幺女夏熙来指路,池钧略觉尴尬,便同他们分路了,谢桓自然是巴巴地跟上来,“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虽说身份摆在这儿,但我终究是外男。”
“那你这会儿想好去哪里没有。”
池钧摇了摇头,他并不认得路。
“那就跟着我走罢。”谢桓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活脱脱一副市井痞子样。
“你认得路?”
“我从小便在宫外混着的,到哪里都走不丢。”
池钧同谢桓一前一后地走着,突然便窜出个小孩儿来挡着前路,瞧着干干净净的,开口便要钱。
池钧见不得,便柔声教导“嗯?要钱?我见你衣着体面,可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可要学好哦,怎可在外头骗人呢?你阿娘将你穿得体体面面可不是教你出来骗钱的。”
然而小孩儿确确实实是乞丐,没得做假,见池钧衣着华丽,便猜想他应当是个富贵公子,寻常的公子哥儿最怕被乞丐缠上,大多随便给点儿钱,也乐得少个麻烦,多个善举,偏偏今日遇上的是池钧,他却并不秉承着随便给点儿钱少个麻烦的想法,有意要教导教导赵国的花朵,可不得教他长歪了。
“哥哥,我不是骗钱的!”若是平时,小乞丐也就放手走了,可今日他连连碰壁,好容易逮着个富贵的,便不得错过,“哥哥,求您了,给点儿罢,我好饿的!”
“小孩子不能撒谎。”
“没有的,哥哥,我没有,求你了,给点儿罢!”
“你再要这样,哥哥可要捉你去见官了哦。”池钧耐心劝说。
“见官”二字一落,小孩儿立马一抖,也不再在意是否能讨到钱了,若真闹到衙门,他必然有去无回,趁池钧不备,抬脚便逃。
谢桓将他捉了回来,“你实说,是否在行骗,若不是,哥哥便给你钱,若是,你若知错能改,哥哥也饶了你。”
小孩儿被谢桓拎着双脚离地,奋力挣扎,一听,顿时红了眼眶,“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骗钱,我没有,这衣裳是官老爷发放的,说是陛下要来巡查,不许脱!我就晓得,穿成这样,哪里讨得到钱,哥哥,我只是太饿了。”
听罢池钧一愣,不知该如何处理,谢桓便在池钧的荷包里摸了俩碎银子给小孩儿,算是打发了。
小孩儿得了钱却不肯走,谢桓又从自己的袖兜里摸了两枚铜板给他,这才欢欢喜喜地走了。
他们转头看着小孩儿,果不其然便在买馒头吃。
池钧仍在原地发愣,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此刻应做些什么呢?
他能做些什么呢?
谢桓拉扯着他,“走了,钧哥。”
“原来以为南城繁华,却不曾想,这盛世之下,有着多少块遮羞布。”池钧望着喧闹的街道,被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繁华晃得头晕,眼里有些迷茫。
“历来都是这样的,这种事等你出宫开府建牙后见得更多。”谢桓安抚道。
“你是不是一早晓得是这样的结果,故意捉他回来给我瞧的?”
“是,你总该晓得这些的。”
“父皇他也晓得这些么?”
“那自然是的。”
“太恶心了……”池钧这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谢桓连忙扶住他,“我带你去附近河堤走走。”
谢桓带着他走,慢慢走到郊外,外头的景色逐渐开阔,池钧的心境却不曾跟着开阔起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死胡同。
他赵国的子民,生在如此繁华富庶的地儿,却依旧食不果腹,甚至要靠着乞讨为生,而官员们做的,不是怎样去改善,而是去掩盖事实,“阿桓,怎么会这样?”
“姑父难得来巡查一次,面子功夫总得做到么。”
“不对,这样不对。”池钧连连摇头。
谢桓强迫着他停下来,将他身体掰正,好教他俩对视着,“贫富差距历来都有,钧哥,一碗水总是端不平的,朝廷若强行干预,根本行不通,富人们靠自身能力赚来的钱,也绝对不愿意分出去,而穷人……”谢桓顿了顿,“钧哥,我说句难听的话,如今科举制盛行,从不拒寒门子弟,前任首辅李宏远大人,便是寒门出身,你见适才那小乞丐,有手有脚,不过是父母从小便按乞丐教导罢了,如此自甘堕落,有什么可难过的?”谢家家训便是君子不为金钱媚骨,不为斗米折腰,谢桓自当奉为圭臬,他也认为这样的道理,但凡清白人家都能明白,若不能,那即便再穷,都是自己该的。
池钧听过皱眉,“是阿桓你过于苛刻了,书中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识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生民如此,不是他们的错。”
“那是谁的错?莫非还是你我的错了?”
“是朝廷的错。”池钧望着远方,忽而道。
谢桓嗤笑一声,调侃池钧“怎么回事儿啊钧哥?你这话听着像是要整改朝廷似的,你可知何人才能整改朝廷?”
“啊?”池钧转过头一愣,谢桓凑近他“得要当皇帝,才能整改朝廷。”
池钧推开他,轻咳一声,“我从没想过,也没争那个位置的意思,你也别说了。”
“你说这般忧国忧民的话,我还以为,就这一场,便燃起了你的野心呢。那你生在皇室,不争这个,你做什么?”
“那便,戎马一生罢,乱世之中,先护得赵国土地安稳,旁的,我不行,也自有贤者。”池钧正色道。
谢桓一听这话,笑容当即便僵在当场,仿佛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
他恍然想起,前世他也是一生征战,边关一场大火将他烧得尸骨无存。
他将夫婿交与家国,可家国却再不能将夫婿还给他,那时他只恨自己生为女子,不能挡在他身前护着他,而那样的绝望,他此生不想再体会第二回。
“不要,钧哥!”
“什么?”谢桓突然拔高音量,倒将池钧吓了一跳。
“不要从军。”
“这乱世,若不从军,怎么守得我赵国子民一世安稳?”他一向抱怨自己为什么生在皇室,从记事起,便按着母妃的安排来走,活得如同傀儡,不知生为皇子的意义,如今始知,生在皇室,为的就是解生民之忧。
“那……我代你去!”
“军中规矩颇多,你向来是守不惯的。”池钧倒是随口一劝,谢桓是什么样的德行,他如何不清楚,别说守军规,便是谢家的家规,他却只怕都背不全,而谢桓仿佛真要驳赢他一般,一口咬定自己能行,“军中是规矩多,诚然我没规矩惯了,可若是为着钧哥你,也守得,真守得!”
池钧微微诧异,“阿桓,你正经的?”
“我正经的,钧哥,我替你从军,为你笼络兵马,守护土地,你去争那个位置罢,钧哥,旁的人都不行,只有你行。”
池钧这才收起玩笑的神色,面上一僵,“我知你好意,我心领了,但此话休要再提。”
“若是旁的人在那个位置,你今日所见,亦是你来日所见,而来日,你依旧会迷茫,你依旧什么也做不了。”谢桓笃定了主意要池钧去争,他也不是不晓得,若是要争,一路上的惊险绝不比从军少,但若是争那个位置,无论有多少阴谋诡计、多少惊险,他也能挡在池钧前头去,而前线混战之中,他却未必能时时护得住他。
何况他一向将池钧奉为神明一般,他也觉得池钧这样谪仙般的人,合该坐在那个位置,高高在上。
“我……”
谢桓“啧”了一声,“你在犹豫什么?你不去争那个位置,就你现在,你自己也晓得,你能做些什么呢?你现在的迷茫,无非都是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配不上你的抱负。”
谢桓的话如当头棒喝,也的的确确敲醒了他,他皱眉道“你不觉得,我这是利用你么?”
“利用?我甘愿。若我能为你带来利益,欢喜还来不及,我三叔曾说,唯有利益能建立永恒的情谊。你只要去争,但凡是刀山火海,我都挡在你前头。”谢桓紧扣着他的肩,一字一顿道“你只消说,你、敢、不、敢?”
在谢桓坚定的眼神中,池钧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