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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山那天原是没想上山的,他母亲娘家在长沙是个富户,颇有点渊景,父亲当初送家眷来时把重要的东西一箱一箱的也跟着运了过去,他知道那里面重要的只有几本书,张家祖传的风水术。
小时候父亲就在他面前展现过这技艺,站在山头上,父亲可以一座座的数出山群的样貌,哪里有斗、哪里的斗油、哪里的斗凶。他不知道母亲晓不晓得自己丈夫每次带人出门经商,实质上是去钻地下。
不过年前的事,想起来确已经恍如隔世。
“启山,外公要去看戏,我陪着他,你要不要一起来?”
逃出生天后原本就宠他的母亲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这个儿子变得比以往更沉默,她不敢说这没吓到她,哪个母亲会害怕自己的孩子,又不是说不爱他。
“不了,我自己去晃晃。”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像个孩子了,和解雨臣拜师的时候一样,二月红第一次见他们,都是在那样一个雨天。
解九带他去见二爷时正值清明,细雨纷纷,底下人把他们领进厅里等,时间不巧,刚好二月红在吊嗓子。
“没什么关系,不急着通报,我们等一下。”
九爷笑笑,雨臣乖巧的在他身边坐着,痛楚温柔的袭上,他想这孩子还不知道未来会面对什么,自己想到的都是不好的事情,谁都不希望这样,可是通常好的不灵坏的灵。
张启山相反,他遇见二月红那天,心底一点都不扎实。只是想着下雨也无处可去,他是早没什么爱玩的性子了,不如趁着家人不在,试试父亲留下那几本书里指点的方法,他其实没想到真的能让自己寻到个斗,那么隐密的入口,要不是顺着书里写的方式摸索山的肌里,他一辈都不会发现。
真的找到了他才开始思考后续,还不是那么老练的年纪,未来的蓝图懵懵懂懂的打了个草稿,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而这里面沾着死气的的一些东西能帮忙。集中营里一车车被载走的人影浮上,也许明器都比那些人来得有生气,他忘不掉那些待死的眼睛,也不想忘记。
和二月红一样,他谨慎的拣了根树枝往盗洞里探,刚刚被掏出的骨头就落在洞口不远处,多阴的天光都能看到,他想这里头装了机关,父亲的书里有提到,只是暂时还不晓得是什么,原本是一点也不急,这么不易寻的地方,怕是只有自己才找得到,后来想想多笨,他甚至于没注意到阴影底二月红折好放着的衣服,人生唯一的一次失误,却怎么想都不在意。
要是注意到了大概也不会看见那样的景色,以自己的个性怕是会退开来,没成气候的时候是不会抢出头的,他从以前就了解逞强是最无意义的事,那些看上去比实既勇敢的人都死了,他不怕死,但不该为那些小事情死,即使是在这样的,即使是在这样的年代。
张启山想找些石头树枝个小记号,下回做足万全准备再来,正这么准备着一串细碎的从盗洞传来,一开始还以为是雨声,可声音竟是越来越近,速度快到自己反应过来时一个人影就窜了出来。
“吆,有人?”
他其实没怎么仔细听二月红的第一句话,青色单薄的影子转瞬而上,印在自己眼瞳里最后点色彩。
怎么,那么黯灰的天色,突然变得像后院花开一样?他后来再也没见过更美丽的东西,也没告诉他,自己第一个记住的笑容是他的。
“兄弟,你来晚一步了。”
二月红第一次单独下斗,日后许多岁月,他再也没能笑得那么意气风发过。力量最薄弱的时候,曾经那样快乐,不知道该喜还是悲。
恍恍惚惚的点点头,张启山根本没去注意二月红手上摇着的那个布包,他想自己也不会在意这个人拿去了什么,今日现在或之后,雨渐渐消停,光透了开来。
“东西我拿了,但你下顿饭算我的!”
青衣批上白褂,他走的飞快可声音却留了下来。
“下次管你去那吃饭,帐挂长沙戏班少班主帐上!”
那是初见。
“二爷,我孙子。”
“快坐,不必多礼。”
二月红练完嗓子出来,还是脸不红气不喘,还没来得起细看解雨臣,旁边伙计凑上来。
“二爷,上回那个单帮的派徒弟送东西来,小子在外头等一阵子了,要不叫他下回再来?”
“叫进来,九爷不是外人。”
“是。”
解九推了下雨臣,示意他往二爷那站一些。
“二爷忙呦。”
“哎,瞎忙,只是那小子每次来都凑上我有事,再让他多等多跑也怪可怜的,你别见怪。”
“什么话,二爷这一向心善。”
这是真话,老九门里这批人,就二月红身段最软,狗五都没那么好脾气,但越是这样,人越敬他。
“二爷,我师傅上次应的东西。”
一个身影跑进来,约略和解雨臣差不多岁数,一个普普东东的孩子,就是眼神眯眯的,像不喜欢见光那样,看到人也不怕生,咧着嘴笑。
二月红接过包裹,随意的打开看了一下。
“知道了,赶紧回去吧,等下雨要大。”
“谢谢二爷。”
小孩点点头,还转过头来冲着解九和解雨臣也扯了个嘴笑,飞快的奔了出去。
那也是解雨臣和他的初见,再见就是解语花了。
过几日出了件事,是那种不大不小不顶紧要但传的最广的事,二月红黄天白日救了个丫头,用不知哪里掏出来的三只金钗,张启山缩在家里研究书里最后几笔资料,再出门时这事已经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晓。不是不惊讶的,但也不是太奇异的事,那个人的性子,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我把她收进家里,爹妈急病死掉后她就被舅母卖了,差那么一点就入火坑了。”
“你知道入火坑的那么多,你不可能一个个都救得了。”
“说这什么话,我又不是大善人,窑子我是逛的,哪能一个个救。”
二月红笑笑,有点讶异对方话语里那几不可闻的责备。
“只是我办法看着她进去,多灵巧的姑娘。”
张启山那时就知道结局了,丫头会变成什么人、谁掀起她艳红的头面缎花。尖锐的疼痛钻击着他,似懂非懂的东西、绿色怪物张牙舞爪袭来,想独占这个人、把他收起来,初识的记忆涌上,让那个再忘不掉的笑容变成自己的东西,只是都太晚了。
有些人是天生属于大众的,以前一直这么想,台上悠转的嗓音、过度擅长的调笑,以为这个人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改变来得太快,他谁都不怨,怪自己心软。
以后再不会了,不过分秒间。
张启山沉默起来,二月红倒不觉得没趣,他习惯这样,这人像是有某种重量,待在他身边什么都显得稳当起来,不是讨厌台上的日子,可虚虚实实间茫然常突然这么散开来,除了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如果不在那时结交彼此就好了,就是在那么青嫩的年岁,也还有足够的天真去把其他人纳为己有,一日万变的世道,没出几年好日子就到了头。
他们再也很难相信任何人,什么事都没有单纯的动机,却已经恨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