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苏一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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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爹死在了颍王府。

    阿娘刚刚下葬,阿爹看见我头上戴着的白花,忽然泪如雨下。

    哭着哭着就断了气。

    他的手开始变冷了,然后是脚,后来,连胸口都没有温度了。我呆呆坐在床边,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里。

    我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阿爹再也不会在我的人生里出现了。

    他昨天还说:等哥哥找了媳妇,就带着我和阿娘回黎溪。长安城里一点意思都没有。等我们回家了秋天去陌河里捞鱼,去后山打猎;春天去田野里扎稻草人,再租点张叔家的地,给阿娘种一大片的花生。冬天黎溪也不会很冷,阿娘在厨房里忙,他就打扫那些客人丢的垃圾和饭粒。今年就给我找户老实厚道的人家,不必太富但也不能太穷,过两年生个大胖孙子,他和阿娘可以帮我看孩子......

    “阿爹,你不是说要带着我和阿娘回家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我的人生,就像是长安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李炎也一直没有醒过来。王聆韵一直陪着他,看见我就让人把我往外轰。我只好坐在门口数着雪花。

    雪没完没了的下。

    我一直坐在门廊边,那天,下了半个月的雪终于晴了。我听见李炎的咳嗽声深深浅浅传了出来。

    “花笙呢?”我没想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找我。

    王聆韵哭哭啼啼地从房间里出来。我怯怯地不敢进去。我还戴着孝呢,李炎刚刚醒来,还是避讳一下好。簌月说他让我进去。

    我拍了拍坐麻了的腿说:“既然醒来了,我就可以放心了。欠他的我会还。”我往院里走了几步。

    “花笙,你这个没良心的傻子,老子为了你,胳膊都断掉了一回,你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一回头,他还穿着里衣,左胳膊上血迹清晰可见。光脚就站在我身旁,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

    “你准备去哪?哪里都不许去!”

    一股温暖的中药味环绕在我身上,我不敢乱动,怕触着他的伤口。在他怀里,我的鼻子开始泛酸,心像是被揉碎了一样疼。我想跟他说我的阿娘和阿爹,我想跟他说,好多好多,难过的,悲伤的,不能负担的。

    这时,李成美带着一大帮人走了进来。“殿下艳福不浅啊,刚刚醒来就美人环抱。”

    他右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仿佛害怕我跑了。一把将我推到身后,以老鹰护小鸡的姿势道:“太子殿下,既然来到我的王府,还是按着辈分唤我一声叔叔吧。”

    李成美哈哈大笑。

    “呐,这是皇上命令我拿过来的药。”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跟我厮混的竟然是当朝的太子。

    他将药给簌月,转身就走,也没有看我,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好像准备说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有说。自那以后,李成美,这个当朝的太子,仿佛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李炎自从受伤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再也不缠着他的宝贝王聆韵了,总是跟个孩子一样黏着我,让我给他喂水,喂饭,穿衣服。

    我知道,肯定是好心,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怕我受不了父母双亡的打击,寻了短见。

    我是想过死的。真的。但是父母的大仇未报,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哥哥也下落不明,现在生死未卜。还有李炎,他牺牲整个左臂救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活着,关了福满楼。隔几天去一趟东街的药房,师傅听闻了我的事情,再也不会对我凶了,温声细语,其实,我倒是希望他对我和以前一样,这样我就能骗骗自己,日子还是这样,阿爹阿娘还在,我要赶紧学好医术,将来赡养父母。

    太阳还是每天照常升起,我还是每天和昨天,无数个昨天一样,活着。仅仅是活着。我再也不会笑了,好像是丧失了这项能力。

    李炎终于可以下床了。他现在也不上朝,经常抱着小狐狸十三,嘀嘀咕咕地说话。每天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来,给爷笑一个。

    簌月对我礼貌周道,但是很多东西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不可言说,不可明示。

    转眼间,长安的除夕就来了。往年的除夕,我们一家人总会待在一起包饺子,熬黄花鱼汤,阿爹最喜欢吃羊肉,我们也会放很多调料,放一大把干辣椒烫羊肉。这时候,我们总会围着火炉喝点小麦酒。那是阿爹用最新鲜的小麦酿成的酒,一口下肚,嘴里一股绵长的清香,身上暖和的像是裹着滚烫的棉被一样。

    颍王府张灯结彩,王聆韵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丝竹悦耳,古筝潺潺。我听见李炎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王府里每个人都穿着新衣服,像是被整个世界宠溺的福娃娃。唯独我穿着一身素白。好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哦,不是好像,是果真如此。

    我从马厩里牵出我的小红马,它用头贴着我表示亲昵。我摸摸它的头,“七乐,我们去找穆欣好不好。”

    我刚刚牵着七乐走到颍王府门口,师娘站在门口正和守门的人说要见我。

    “阿笙啊,过年了,我和你师傅怪孤独的,想让你陪陪我们。”我的师娘总是如此善解人意。她没有说我可怜,反倒善良地顾全我的顾虑,我的敏感。我的眼泪说来就来。她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她有点矮,却足以给我全部的安全感。

    师娘牵着我,我牵着七乐,走在长安的街上。街上的商铺好多都关门了,还有一家卖茶叶蛋的,一家卖高粱酒的,一家卖包子的没有关门。街上有点冷清,卖包子的大娘,冻得咻咻直颤。

    “阿笙吃不吃包子?”

    我点点头。

    “等着,师娘这就去给你买。”

    我拿着热乎乎的包子,舍不得吃。转角路口,我一回头发现颍王府的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穿着单衣,雪白地仿佛要和这个冬天融为一体。

    东街到药房门口,师傅那个干瘦的老头,站在门口,此时夜已经渐渐浓了,药房门口的灯亮着,光晕染红了脚下的地面,看着眼睛都暖烘烘的。

    师傅接过马绳,拍拍我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师傅给你做了黄花鱼,师娘给你包了饺子......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个团圆饭。

    “师傅。”

    “哭什么?这么好的日子,本来就丑还哭,一哭更丑。”

    我不想要长大,但是所有的事情逼迫我在一瞬间长大。

    所有情愿的不情愿的,都在一瞬间充斥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哥不见了。这是我目前最牵挂的事情。

    师娘劝我让我找李炎帮忙。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本来已经欠他一条命了,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欠人情了。

    而且,很早以前我就摆清了自己的位置,他是王公贵族,我是市井小民,有些事情,还是开始就算清的好。

    这天我正在药房里抓药。他突然出现,我没有抬眼,“药方给我!”。

    半晌无声。

    我一抬头,他就站在我眼前。他越发的清瘦了,依旧俊逸,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我胳膊疼。”

    “王府里的御医肯定比师傅的医术高啊。”

    “我胳膊疼。”

    “这样吧,你先去找师傅开药方。”

    “我胳膊疼。”

    “你是不是就会说这一句话?”

    “我胳膊疼。”

    “......”

    这是我过年后第一次见他。我不敢说自己心平如镜,因为再一次见到他,我整个人都在暗暗发抖,我既渴望靠近他,又告诫自己远离他。两股力量在我的脑子里撕扯,我只好缚手投降不去管它。

    “为什么不回家?”

    他问我。

    “那里是你的家,是你和王聆韵的家。”

    “你这个没良心的。”李炎一脸冷漠,生气的要走,突然又返回来“哦,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对不对,对,就是这样的。”

    “大夫,还抓不抓药了,我媳妇还等着草药催生呢?”

    “抓抓。马上马上。”

    他还在那里说:“你就是在吃醋。”

    他一直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着我抓药。根本不像是个王爷。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真的有点可爱呢。

    终于,关门了。此刻天早就黑了。

    李炎是个不挑食的王爷,他大鱼大肉也吃,咸菜馒头也吃。我们吃了师娘煮的饭后,他用胳膊疼的事情威胁我,让我陪他去长安城最高的地方。

    等我们迎着寒风走上城墙时。他一脸神秘地告诉我:花笙,你给我笑一个,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觉得他神经兮兮的。而且,我好像已经好久都没有笑过了,我都怀疑自己已经不会笑了。

    突然,烟花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绽开了,绚丽的光束,在暗夜里飞舞,掉下来的烟花在半路又冲了上去,开出淡紫色,如丁香花一样的花朵。流光溢彩,璀璨绚烂。天空不时被染成红色,绿色,蓝色,紫色......

    “可以笑一个吗?”

    “让你笑啊,哭什么?”

    .....

    我在药房里住着,隔几天李炎就会给我带好吃的,不是东街我最爱吃的包子,就是他们家厨子做的糯米酥,桂花糕。

    小狐狸十三,也被它喂得圆滚滚的,像是个球一样。总是像那时候的七乐一样,爱跟着主人。不过,它最爱跟的还是李炎。李炎在养伤期间,天天抱着它,小家伙是个傲娇的主儿,李炎这么惯着它,它就和他格外地亲。

    这天,我跟着李炎回了趟颍王府。我还有一大堆东西落在那里。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李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黑着脸跟着我进进出出。

    “花笙,我发现你真的是没有良心。”

    我没有答话。

    “原来的契约也不作数了吗?你,你最爱的七乐也不找了吗?”

    “七乐。”我放下包袱:“有缘的话肯定还会见的。”

    “那你不报仇了吗?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对付他们?”

    “你知道他们的底细?”

    “你今晚,哦,不,今后都住在王府,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李炎,能不能不要总是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李炎忽然抓住我的手:“伯父去世之前,叮嘱过我,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我不要人照顾。”

    “那我需要人照顾。”

    “你王府那么多的人。”

    “你有没有良心?”

    每次当李炎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一点都不怕他对我凶,但是,只要他将受伤的胳膊放在我眼前,质问我:有没有良心。所有他提的要求,我仿佛全部都会想都不想的满足。并且心甘情愿,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