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合欢婚帖

倾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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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般宫内,烛火映着屏风上的素淡墨迹,窗外是未歇的疏雨。

    新遣来的陆云仙童燃了一捧月麟香,静静立在案旁。

    随伺了几天,他大概摸清了这位新任星君的脾气。

    喜静,沉郁,不爱说话。

    犹豫了好一会儿,陆云终于踌躇地开口:“星君,这雨该让它停了吧?宫里的花都快落尽了。”

    听得此言,墨逸淡淡望了眼窗外,确实落红千重,漓雨朦胧。

    遂拂袖施法停了雨,唇角极浅的弯了弯,似自言自语的道:“她要是知道了,定要埋怨我了。”

    陆云自是不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只是偏偏将那不易察觉的笑看了去。他觉得星君今日的心情大好,极易亲近的样子。

    遂壮了胆子,像闲聊一般说:“听闻星君您的乐音造诣在众仙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我前日收拾库房的时候发现一把极好的古琴,要搬来与您拨弹两下吗?也好打发点时间。”

    “古琴...”墨逸微眯了眸,默了一会儿,转而询问,“可有横笛?”

    陆云愣了愣,立刻在脑海里飞速的回想,旋即回复:“横笛倒是没有。若是星君您喜欢,我明日可去寻一把来。”

    墨逸摇了摇头,又变成冷淡的样子。只是心中倏然想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情劫里,他曾经为她吹曲时的初心。

    他失去了她,变得一无所有。而她留给他的,也只剩这些让他思念的习惯。

    缓缓站起身,背过双手走到门前,偏头道:“我有事出一趟府,你不用再此侯着了。”

    “是。”陆云应道,旋即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墨逸腾着云头下界,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去了竹弥山。

    他记得,那里应该还存有两根仙竹,还能做一柄横笛。

    十里绿涛,百里月光,抵达竹弥山时,明月正升至中空。

    刚下云头,就有三两个锐利的小刀就朝他袭来。

    墨逸偏头躲过,但见小刀斜斜插入身旁的竹中,竟只是两片略带红芒的竹叶。

    回头看向袭击之人,四目相对,俱是惊诧。

    绯烟赤脚站在微湿的泥土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张:“墨逸?”

    “嗯。”他点了点头。

    绯烟有一丝恍惚。

    眼前的男子,月白色长袍,容颜一如往昔,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而那周身气泽早已超脱凡尘。

    “你原是上仙?”绯烟走近一步,试探地问道。

    墨逸望着他,再次点了点头。

    绯烟轻叹了口气,似是放下心来,淡笑着问:“那为何之前却是凡人之身?”

    墨逸垂了眸,神情些许萧索,沉声道:“情劫。”

    “情劫?”绯烟喃喃的重复。良久,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尽力稳下心神,“那,濯清呢?你们既是同为仙道,她为何不同你来?”

    这一次,墨逸没有答话,只是长久的沉默。

    风声飒沓,迅速穿过竹林,吹起他的月白色袍角,又扬起绯烟未束的青丝。

    “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话啊...”绯烟的声音有些颤抖。

    墨逸微合了眼,重重咬着唇:“她便是我的情劫,已经...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绯烟一把冲过去攥住他的襟口。

    “你说啊!你说啊!”大力摇晃着墨逸的身体,他却只是别过头,不愿回答。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绯烟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天崩地裂般的轰鸣。

    “为什么...明明是你的情劫,你现在却安安稳稳的做着上仙,她却冰冰冷冷的死去了?”绯烟不停地摇着头,狂风骤起,竹株垂身。

    “濯清答应过我的,若是为仙,便像朋友一般的在天庭相伴,一起同游...你...你如今却告诉我她不在了!”

    竹林中刹时藤出红色的烟霾,绯烟的一双眼变得猩红,杀相毕露。

    “她死了,你为何不跟着去?你这叫什么情意?”绯烟咬牙质问他。

    墨逸静静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抗的样子。眸中一片大雾般的朦胧。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下去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是她要我好好活下去。”

    一字一句,如剜心般的痛,墨逸连身体都有些颤抖。

    “我不会放过你!!!”绯烟怒喝,竹叶如刀雨般涌向墨逸。

    他却不躲不闪,只是认真的望着不远去的仙竹,连仙障都未化出抵挡。

    眼神空洞,似乎现在及以后要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了。

    携了绯烟法力的竹刀将他伤得几乎体无完肤,淋漓的鲜血在风中形成红色水雾。

    他却只是偶尔皱了皱眉头,依旧脚步缓缓的向仙竹走去。

    离得近了,这才使出些仙法护住竹子,并勉力将它做成了一柄横笛。

    轻轻握在手里,眼神柔软,似乎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绯烟微微退了一步,停了攻击,大声嚷着:“这又是为何?不还手是在藐视我吗!”

    “我欠了她的,你代她讨要点也好。”墨逸偏头望向他,说得清清静静。

    然后,脚步些许蹒跚,连云都腾得不够利索,却终是直上九重天阙,空留了绯烟一人孤单的站在原地。

    “我不会原谅你的...”绯烟恨恨道。

    墨逸满身血污的回到府中,伤有些重了。

    向来沉稳不惊的他,一连碰翻了房间的两个桌凳。

    睡在隔壁的陆云仙童被惊醒,立刻跑过去查看。

    陆云眼见着那个像从血潭里捞出来的星君,一时乱了分寸,

    正准备出去找人帮忙,却被墨逸生生叫住:“不打紧...你就当今日什么也没见,回去休息吧!”

    陆云着实不愿意,却又不能忤逆了座上的意思,只得掩门离开。

    出去归出去,但陆云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挺有上进心的仙童,又怎能放着自己的座上不管呢?

    思忖了良久,遂想着去太上老君府上要些仙丹,也算不得逆了星君的意思吧!

    于是一溜烟小跑,就往兜率宫奔去。

    不想路过天相府时恰巧碰到一位上仙在露桥边钓鱼。

    自己跑得太快,刹不下来,一脚就踢翻了上仙装鱼的小桶。

    陆云也自知自己的鲁莽,立刻躬身像上仙道歉。

    “这不是天般府的若云吗?”上仙淡笑着说。

    陆云心下一喜,不想这么快便有其他上仙记得自己的名字。

    抬头望过去,想将这上仙看个明白。

    哦,还是个熟人,这上仙不是司禄星君又是谁。

    “小徒有要事要办,今日踢坏了星君的鱼桶,还望见谅,待下次有机会,再到府上请罪。”陆云急忙说道。

    礼数周到,司禄星君却反而抬起手挡了路,一副不放他走的架势。

    “你府上的那位星君,向来便是寡淡的性子,若是说到他有什么要事,我倒想听一听呢!”

    陆云不停搔着后脑勺:“这...”

    “你若是不愿意告诉我,那我便只好留你在此处,把我那个鱼桶的账算算清啦!”司禄的表情浅淡,语气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陆云左思右想,再加上自己确是有些担心撷光星君,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我去看看吧。”司禄听完轻叹了一句。

    “司禄星君...”

    “你不必担心。难道你并不知晓你府上的那位曾经一直是我的座下弟子吗?”

    陆云摇了摇头。这天上的闲话太多,他向来是不去专研的。

    “也罢,我虽是他的师尊,却似乎也不曾对他有过什么照拂。走吧!”司禄星君掸了掸衣袖说道。

    到了天般府,进了房间。

    眼见墨逸靠在床边,几乎成了个血人。

    “怎地这般难堪?”

    司禄走得近了才发现,墨逸身上的伤口一个连着一个,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师尊放心,死不了。只是会疼一点。”墨逸挣扎着开口。

    司禄星君的神色一恍,不想他竟还是称呼自己为他的师尊。

    按住墨逸的手腕,想要替他疗伤,却被他止住了。

    墨逸望着他,尽量扯出一丝笑:“身上痛些也好,这样心痛便会淡一些了。”

    司禄星君定定望着他,烛火摇曳,剪下他消瘦的身影,瞳瞳地贴在屏风上,道不尽的萧索。

    “以前不曾照拂你,实在有愧师道,现下你还有些什么愿望,便同我直说吧。”司禄星君沉声说道。

    “咳咳~”墨逸压下声音咳嗽,心想,为什么一个两个皆是问他想要什么?他要的总不过一个她,却再也得不到。

    抬眸望着师尊的样子,以往他面相上虽是老者姿态,却也没有像今日这般有垂暮之伤。

    月麟香早已燃尽,这室中满是鲜血的腥气。

    良久,墨逸的声音些许空洞,极轻的道:“听闻月老乃是师尊的旧交。若师尊想帮助徒儿,烦请为我去月老处求一张合欢婚帖吧!”

    司禄星君怔了怔,继而缓了神色,第一次试着讲些规劝的话:“你若没有那番情劫也不会有如此伤情的时候。洗尘池还是去一趟吧!以前不知自己认识她,你也是恬淡的过来了。如今,就当没有那些吧!”

    “合欢婚帖。”墨逸又重复了一遍,并未回答司禄的那番苦劝。眼里像着了火一般,藏满了仙家所认为的执迷不悟。

    “她都不在了。”司禄怅然道。

    “没有,她在这里。”墨逸指了指心口。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桌上的灯烛刚好燃到了头。

    室内倏然暗了下来,只留窗外流进来的夜色,在他被染成血色的袍上洒下一段素淡的银辉。

    陆云静静站在门口,总觉得今日夜霜深重,露浓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