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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皇城司由曹司辜可义指挥,从田园直至草原,一刻不息。
最终一千二百只马蹄相继踩进深雪中,三百双眼睛目睹雪白。
——这便是卫北之关。
辜可义自到了边关后,便将元象帝的指令通知给守关将军,戍边将士们登即一改往日的懒散,将饮酒的木舍再次改成士卒用餐的地方,所有人一时间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而他本人,常常挎着一把刀,站在城楼上眺望对岸。
甲子河在寒风的撕扯下渐渐变为黑色,水面上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去孤竹责问使臣一事的信使还没回来?”辜可义对身后的守关说道:
“应有一个月了,杳无音信。”
“等他回来,我定要责问他因何事延误了。”
守关一惊,吞吞吐吐地对辜可义说道:
“孤竹国一定是在筹备战事,很长时间都不曾见到有人从对岸过来,而我们所去往孤竹的人也不曾回来。这太怪异了,莫非孤竹真的打算兴兵南下,攻我们于不备。”守备这句话结束以后,就望向对岸,接着意味深长地说:“在那片树林后面,兴许有百万孤竹士兵在蛰伏着,一旦我们松懈下来,他们便如饿狼扑食般涌了过来。”
辜可义对此话深为理解,因为元象帝已经派遣了三百皇城司进行督关,就已经表明了事态的复杂性,他也深信这其中一定是存在什么问题的,或许是叛乱、或许是瘟疫在那片密林之后诡异地酿造着。
他点了点头,表面上默许了守备的话,继而凝视着对岸,而对那个以死寂笼罩的孤竹却满怀疑惑。
此刻,白琅栖居在塞关以东的木屋内,皇城司的到来封锁了甲子河,他和刀疤脸(即身着黑色麻衣的男子)常常坐在内地的土丘上,他们对皇城司的驻守感到意外,但他们也绝不会相信朝廷是为了月夜食人者一事而来。
他们有时转向目光望向城楼上那鼎巨钟,巨钟两侧分别立了两只号角,自此东西延伸开来,有着如繁星般多的烽火台。
只有敌人准备入侵到关内时,巨钟才会被敲响,号角才开始哀号,烽火台才会相继点燃。
刀疤脸突然转过头去,对着白琅说道:
“等你有一天因为北方尸体的借口,去敲响巨钟,那么戍边的士兵就会用乱枪将你刺死。”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在真相还没成为真相以前,真相即为谎言;在真相成为真相以后,却已有了无数人为之祭奠。”
白琅沉默不语,将腿底下的一根白桦树枝抽了出来,静静剥它的皮。
稍顷,塞关上突然传来一阵喊声,人们嘈杂地喊着,既不像是吵架又不像是喝彩,白琅和刀疤脸从静默回到现实,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向前跑去。走到军营那边,一位守关将他们拦住:
“站住,我告诉你们,皇上已经派皇城司来了,这里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让你们这些人自由出入了。”
“那你告诉我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守官对这种越界的询问感到愤怒,他不屑地看了看白琅,对这个孩子说:
“告诉你个白毛怪胎有屁用,滚一边玩去,你他娘……”
还未待下一句说出口,却被白琅伸手掐住脖颈,白琅说道:
“也许你马上会死,也许不会。”故作严肃后,又笑嘻嘻地冲着刀疤脸说道:“你看看我这说话的语气,像不像你?不,或许我的语速应该再缓和些,有那种临危不惧之态。”
刀疤脸沉默不语,这时候身边已经围上了十几名皇城司与三十几名守关,城楼上的辜可义这时回过头来,用手撑着垛口向下望去:
“身手不错,但你在这里撒不了野,把手放下来吧,这里不是惹麻烦的地方。”
白琅听见这人说话沉稳自如,温文尔雅,不似其他人那般野蛮霸道,就松手了放了那个守关。
辜可义看见白琅松手后,便对底下的士兵们说道:“将他们二人带到城楼上来,你们想看的话,就过来看吧,如果有一匹狼想越过此境,我都会在这里将它射杀,而关内有一个人企图在此闹事,那么下场就会和这匹狼一样。”
白琅第一步迈了上去,望见白雪覆盖的长城不禁心生嗟叹,白雪铺了一层又一层。
“孩子对不住了。”辜可义笑嘻嘻地说了一声,就拽住了白琅的衣领子望地上摔去,小声地对他说:“我得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白琅正想起身报复,却被一旁来的刀疤脸阻了下来,他气哼哼地趴在垛口上。
辜可义为自己灌了一口酒后,就从一旁的守军身上拿下了一张槭木复合的巨弓,因为长年使用,让它上了一层光亮的浆,有如结实的铜器一般,如果不是力能扛鼎的勇士绝对拉不开它的弦,他抽出一支箭来,就向着对岸的狼瞄准。
“将军,看来这是一只将要死去的狼。”刀疤脸用淡淡的口吻对已经将弓拉满的辜可义说道。
“不,它要死在我的箭下,我的箭才是它的墓碑,请原谅我没有为它勒铭。”
“不,将军,你慢慢看,这只垂死之狼正步履不正往水边走去,企图饮水。”刀疤脸温柔地说。
“那它为什么不去吃地上的雪?”
“要么是红色的血,要么是无色的水,它们是狼,它们就喝这个。”
辜可义将弓放下,好像动了恻隐之心一样,看着那匹狼,果真如刀疤脸所说的一般,仿佛即将要倒在地上死去。
刀疤脸这时候又说:
“它的牙齿上蘸了血,是刚刚吃过肉的,可现在它却不像其它的狼在饱餐一顿后充满生机,它很快就要死了,就在甲子河对岸,你目光所及之处,它哪都走不到了。”
辜可义听到这里,就朝天射了一支空箭,于是又将弓还给守军,拍了拍白琅的肩膀,看着刀疤脸说道:
“那就由它去吧,毕竟猎杀一只垂死之狼和打那位白毛兄弟一样令人不齿,武官嘛,应当秉持荣誉。”他说话时,不禁瞧瞧那个眼怀杀意的白毛孩子。
城楼上的守军们全都向那只灰身的狼望去,果真如这个身着黑色麻衣的刀疤脸那般说的,它爬向了甲子河边,探出白绒绒的头,将那条干得和棉布一样的舌头缓缓浸在水里。
它就以这样的姿态倒在岸边。
“它死了!”一位守关突然说道。
“是的,它死了,孤竹真正的猎人。”刀疤脸补充道,一旁的辜可义这时却觉得有些悲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匹死狼。
什么东西可以使一匹成年的孤竹野狼毙命,南方来的辜可义断然不能得知,年轻气盛的白琅也绝不会明白。而唯有在这边关生活已久的刀疤脸最为清楚,他的面目变得严峻。
“将军,你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一匹孤竹野狼毙命。”
“我长居南方,对此一无所知。”
“猎户们尊敬狼群,虽然他们的弩箭可以穿破铠甲,可你明白,它们对狼群无比尊敬,有如尊敬帝王。”
“那是什么?”
“它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他对辜可义说道,却见辜可义踌躇许久不曾回答,继而又说:
“将军,请允许我乘船将那匹狼带回至此。”
“你如此渴望对岸,你让我如何不相信你是孤竹的密探?”辜可义嘿嘿笑道,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刀疤脸,“随便说说,毕竟这北方太过寂寥……事实上是圣上已经下了封锁边关的指令,入关者不得入关,出关者不得出关,除非得到圣上特许的人,你要知道,违令者斩这四个字的分量。”
“那么是否有着那个得到圣上特许的人。”
这一句话让辜可义顿时失惊打怪,在朝廷上,他还见过那位年轻的信使,骑马北上时有如出一趟近门般自在,没有比他更为活泼乐观的信使了,辜可义慢慢地道:
“是有一位前去孤竹递交国书的信使。”
“他仍然没有回来?”
“没有。”
“它会永远留在孤竹,以你所不知道方式复活……将军,请让我将死狼带过来。”
刀疤脸拍了拍身上的浮雪,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辜可义没有明白这句话,心存疑惑,望向那张刀疤纵横的面目。
而其余皇城司等已经将手放在了刀上,预防不测,城楼上的氛围渐渐凝重,辜可义这时笑了笑: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就凭你这张脸,我也能明白你能在此闹出不小的动静来……去吧,丑夜叉,不过……。”
“大人放心,若有差池,甘愿受责。”
“来人,拿绳索!”辜可义冲身后的守军喊道,又对刀疤脸说道:“那么就请你从这下去,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于是,守关将绳子系在城垛上,刀疤脸就顺着绳子下了城楼,他将搁浅的船只推进了河里,伶仃地划向对岸。
辜可义静静地看着划江渡岸的刀疤脸,又去吩咐守军拿一壶烫过的酒上来,他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白琅,用手拍了拍白琅那头如雪的白发。
“孩子,天寒。”
“谢谢将军……”白琅一口灌下,面目狰狞地冲辜可义说道“那里确实不太平,人吃人。”
辜可义知道白琅仍未解开怨气,用一些鬼怪邪说去威胁他。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些人便对我讲过一些故事,地狱的鬼差,河间的妖精……”
“那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我也不会相信……但我知道一种感觉,那就是你所不相信的事情发生在你眼前,你的惊愕会让你日夜不安。”
这个白发少年这般说来,辜可义又不禁为他斟了杯热酒,道了一声:
“呦,孩子!”
初冬已经感受到了寒冷,风雪一阵接过一阵,浑身负着白雪的刀疤脸将死狼从船上拖了上岸,他走到城楼下用绳子将狼头系住,冲楼上的守军打了个收拾,守军便将这个冻僵了的死狼拉了上楼,继而刀疤刘又攀了上去。
“来来来,都来看看,这是多么大的一匹狼,它能一口吃下一个十岁的孩子。”守军的一员对着周围的人说道。
刀疤刘嘴里哈着热气,头顶上的雪也都化成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单膝跪在狼尸的旁边,从腰间解下一个匕首,就顺着狼的腹部剖了开来。
“但愿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对狼下手,每看见一匹死狼,我心里便多了一只狼皮风筝,从梦里飞到梦醒。”
所有人都看见,艳红色的肉和米白色的脂肪冻成了石头,一滴血都不曾流下,而刀疤刘又一刀下去直刺破了那个胃囊,淌出来了暗青色的流体,周围一群人直捂着鼻子。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刀疤刘从胃囊里拿出了个湿乎乎的东西,站了起来冲着周围的人喊道:“来看看,别背过去,仔细看看,你们身上是不是也有?”他们都在惊异,但刀疤刘明白,他们惊异的只是一只狼的胃里有人的手指。
“狼吃人,并不新鲜,新鲜的是狼吃了人以后,狼死了,如果说猎户的弩箭与陷阱不能够以杀死一匹成年狼,那么杀死成年狼的唯有毒药。”
“这截指头是有毒的!”一个守关骇然失色地喊道。
“没错,还没化成粪便已经折磨死了那匹狼……你们应该难以相信,指头的主人并不是活人,在狼吞下这只手以后,尸体已经死去了很久。”刀疤脸说完,包括辜可义在内的所有人都颇为震惊。
刀疤刘将身子转过去,用手直指着甲子河畔的那片树林。
“但在一个月夜,它又会继续站起来。”刀疤刘从未如此激动地说过话,他冲着辜可义说道:“它是成千上万的无头尸体中的一员,总有一个地方隐藏着它们的头颅,而它们的尸身渐渐长出新的面孔,它们战斗起来比死士更无畏,就连我脚下的这匹狼都比不过。”
“但你们……你们只需要用剑刺向它们的头颅,它们就会获得真正的死亡,这就是杀它们的手段,那样它们的头颅渐渐会化成一滩乌血,尸体不消十日便干瘪得如同纸片一般。”
“我应该承认,曾经为了取暖躲在城楼的篝火旁,在夜晚我看见了一名揣着酒葫芦的剑客,将一具尸体拦腰砍去都不曾砍死,而最后却被身后的一具尸体咬下了头颅。”白琅接道,这时一个虬髯伍长从人群中站出来说:
“的确有这么一个带酒葫芦的剑客,我与他攀谈过,他是受了金枫叶家的人的嘱托……那河畔……的确寂静的骇人,你不觉得吗,皇城司的辜大人?”
“天方夜谭……真是天方夜谭!”辜可义在一旁故作镇定地说道。
“将军,我知道你已经暗暗相信了,但你无法接受,甚至出现了一个可以将我们反驳的理由,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再次站立到我和这位大叔的对立面。”这时一旁的白琅为他斟了一杯酒,给辜可义敬上。
辜可义不再说话,怅然的望向对岸:“孤竹国在觊觎着南方……若是这样……它们……它们又何尝不是一支军队,一支将卫国送入坟冢的军队。”
突然间,辜可义脸色一沉,对刀疤刘说:
“下一个月夜,请你们带我和五十名士卒渡河,如果所言为真,我立刻派人星夜驰往明昌城,告知给圣上,让他命令太尉率领二十万精兵北上,以镇守关隘。”